“兄长,眼睛一定会痊愈的。”
看着魅生将浸润了些许药水的纱布蒙在戮世摩罗双眼上,黑色十九藏在衣袖里的骨手紧紧抓着袖口,张嘴吐出的话却泛着阵阵苦涩。
都是为了救他,都是为了救他。如果不是他,父亲也不会在鬼门内受伤呕血,兄长小空的眼睛也不会失明。
“一定会……”
记忆的回归伴随着现实的痛楚,似锋利的刀砍在人最脆弱的那块骨头上,一点点研磨,把支撑整个庞然身躯的支柱磨成细小的针,再轰然坍塌。
黑色十九这个人最害怕的,是失去自己珍视的人们。
“不用担心,十九。”
戮世摩罗往旁侧望去,即使眼前一片黑暗,他也确信,十九一定就在他所观望的方向。似乎幼时就是这样,十九永远都跟在自己身后,一步又一步,一点又一点地靠近自己。
他并不排斥旁人。在这个世界,戮世摩罗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可十九却喜欢把甜蜜的糖水捧给他喝,把街边小摊上看见的新奇东西特意带给他,会帮他悄悄解决碗里的青菜,会和他一起把醉心看书的缎君衡拽上卧床。
“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待魅生将纱布缠好,打结,戮世摩罗特意让魅生带着剩余药物退下,留给他与十九兄弟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仰头望天,风吹过面颊,温热的光撒在苍白的脸上,把青年映衬得更加脆弱凄然。
“我是故意的。”
“为何?”
“这眼睛不是什么好东西。”
“父亲曾在鬼门内医治我时提起,兄长的眼睛似乎不是凡物。”
“是珍宝,也是祸害。”
戮世摩罗抬手抚摸纱布下层层包裹的眼睛,指腹轻轻摩擦,传入大脑的感觉依然敏感,“我在验证一些东西。”
“关于你们,关于我,关于命运,关于变数。”
“索性......”他沉默了一瞬,又慢悠悠接道:“祂似乎仍在容忍我的试探。”
十九细细听着,并不明白小空究竟在说什么。大致整理了兄长小空说的话,再三思量,也仅能得出长兄在密谋什么事情——这样的信息。
他意图再询问些细节,至少让他能大致了解小空到底处于何种困境,压迫他的人到底是谁。可小空只是故作深沉地笑了笑,一根手指指着中阴界的天空,哑着嗓子说:“再等等,十九,再等等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是小空头一次向黑色十九寻求帮助。从小到大,在黑色十九的记忆里,兄长小空都是别扭而强大的存在。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兄长的求助,这样的体验新鲜感十足,甚至来不及立即反应,使得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点头。
“——嗯。”
无论如何,他们是兄弟,是一家人,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武林再动荡,似乎总也波及不到逍遥居这一方平静之地。缎君衡偶尔会传信回来,告知他与质辛、他化的各种行动,透露外界的风云变化。
鬼荒地狱变没能收回鬼瞳,恼羞成怒,与血傀师达成协作;不孝子质辛瞒着他与邪九世合作,简直气煞他也;血傀师百般算计天之佛;宙王周旋于佛厉争端,谋取自身利益。
信件的最后都是叮嘱他们兄弟俩注意养伤,万万不可随意出门趴趴走。用他开玩笑的话来讲——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恢复前不准到处跑。
只是风雨欲来。
戮世摩罗的眼睛一直不见好转,哪怕他化专门把皇旸月怜请来了逍遥居,也始终得不出好的结论。他时常突然失了全身气力,萎靡不振地靠在墙柱上勉力支撑身躯,喘出来的气化作雾蒙在眼前,模糊一切。这样的状态委实不适合任他在江湖上浪,缎君衡第一个不答应。
借由皇旸月怜的医治而恢复后的黑色十九特意留在了逍遥居,方便护着这位暂时虚弱的长兄。倒是无所谓,他的娱乐活动向来不多,一直都安安静静,唯一感兴趣的也就只有剑,没事做的时候也只会自己拿着狱魂在逍遥居的后院里练剑,精进武艺。
至于父亲和小弟,以及侄子的安危,比起现在的长兄,很明显是长兄这边的状况更需要他。
就这么又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当夜里魅生已经回房睡下,黑色十九还在月下练剑,挥汗如雨。
戮世摩罗却突然出现在后院。
“十九。”
“可否随我出中阴界?”
“不可。”十九依然话不多,却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拦住戮世摩罗。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你的疑问。”戮世摩罗却道:“是眼睛告诉我的。”
“十九,这双眼睛是天地间的宝物,它让我看见了你,不,是你们的命运。”
“你眼中的鬼瞳是你的命运,可惜被我与老头强行打断,我们需得走到结局。”
“你是这样,缎君衡是这样,我们共同的兄弟也是这样。”
十九不作他想,小空是不会拿这等大事与他开玩笑的。于是他问:“兄长打算如何做?”
“我既已干预你们的命了,自然不会让你们走上那命中的路途。”他蒙着纱布的脸颊微微下磕,又说:“带我去找老头和质辛,十九。”
“可你的眼睛!”无法视物,视觉缺失,这于武者而言是致命打击,黑色十九不愿兄长在江湖上奔走,陷入危机。
“你会保护我,十九。”
“我明白了,兄长。”
既然结局早已注定,中途如何曲折变幻,想必也不会被祂注意。只要他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不要触犯祂的底线。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一切都在遵循旧制。
黑色十九带着戮世摩罗和魅生来到修罗鬼阙时,便见缎君衡正与天琦爵、宙王等人就灭绝红潮一事商议后续处理,而质辛正在与他化互诉情绪。
“大人!我与十九少爷、大少爷来看望您了!”魅生欢喜地奔过去行礼。
“十九,小空,魅生,你们怎么来了?”乍见两个儿子和家里的小姑娘找来,缎君衡一时欣喜,随后便是怒上眉梢,“臭小子,眼睛尚未恢复便出来,你是有几条命?”
“我的命比九尾灵猫还要多,不必你费心。”
察觉到修罗鬼阙种还有其他陌生的气息,戮世摩罗挑眉:“哦,看来有客人拜访此地?”
“这位便是你一直藏着掖着的长子了吧,缎卿?”早已决定改过一新的宙王依然端着君主的脾气与姿态,却在听到魅生的称呼时脸含温怒,神色危险。
天琦爵却是静静立在角落里,观摩突然出现的这两名样貌俊秀的青年,尤其是绿发黑衣那位。
“原来王上早已看穿臣的掩藏。”缎君衡赶紧示弱,冷汗直流。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是隐秘了,没想宙王早就看穿了,知晓了小空的存在,可......究竟是何时?
“哼!中阴界毕竟是孤所掌管的国家,所有臣民皆可成为孤的耳目。”宙王冷哼一声,背身负手而立,“否则孤为何会一直提防你、怀疑你,审视你?”
“藏着掖着这么一个存在,孤可不敢大意!”
“王上啊!您原来是为此而提防臣下?这数百年的君臣情谊,就这么不堪一击?”不知为何,缎君衡总觉得他家王上此时像个赌气的孩童。
“有我这个可文可武的宝贝还不够吗?何苦再去执着于小空这个您无法掌控的存在?王上,臣下从无异心,一心只为中阴界,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求您放过臣下的家人。”
“别扮戏了,缎卿,这么多人和你养子们在呢。孤现在也想清了,决意改变,不会再如过去那般猜疑你。”宙王语气冷硬地避开缎君衡的话语,却又接受了他的请求。这样的行径着实让习惯性猜测他之思维方式的缎君衡感到纠结。
“孤的爱卿,你可不要让孤失望啊。”
啊嘞啊嘞,现在看好像更像了。
已经恢复过往记忆的质辛一见到十九,便拉着他化走上前去叙旧,十九也很快就了解了现状,一诉兄弟情谊。
“红潮之祸已经被老头和质辛他们解决,陛下,您也该回中阴界主持大局了。”戮世摩罗却是略微示弱,给了宙王半个面子。
“慢着,孤还有一事需要解决。”宙王一扬手,拿出一个红布包裹,“这里面装的东西都是天之佛与孤过往的通信书信与证明,以及孤的自白书,苦境之人所遗忘的部分,这里一应俱全。孤需要昭告苦境天下,需要重新开始。”
缎君衡再一次请托:“还请陛下将这一切全权交由臣下处理。”
“为何?这本该是孤的事。”
“陛下,交给缎君衡吧,否则你可就见不到小王子了。”戮世摩罗并未正面回应缘由,而是莫名其妙蹦出这样一句话。
“这!怎会如此!!”宙王完全无法相信,这世间竟有人能杀得了自己!尤其这话还是从一个瞎眼的人口中脱出,更是危言耸听!危言耸听!!
“缎卿,好好管管你儿子,否则孤定要治罪于他!”
“欸欸欸!犬子非是故意,非是故意!”缎君衡赶紧捂住自家长子那张嘴,免得祸从口出,脑袋落地......虽然他完全不觉得有谁能破了小空身上那套全方位防御的气甲,只能悄咪咪同小空讲悄悄话:“臭小子,不要乱讲,咱上司这暴君可听不得这话。”
“不知令郎是天生眼目不明,还是?”天琦爵忽然出声。好端端一位姿容俊朗的青年,由身为兄弟的黑色十九扶着手臂突然出现,看样子还不是很熟悉失明……这代表这名青年的失明恐怕非是长久之症状。
但就缎君衡爱子之能,不会任由他的儿子们出事,所以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缎君衡连同质辛等人这下都不说话了。
察觉气氛不对,天琦爵赶紧出言补过:“在下只是好奇,想要帮忙医治,并无恶意。如若冒犯,在下愿意赔罪。”
“不需要你多管闲事。”身为话题主人公的戮世摩□□脆一口否决全部,全然不搭理这位气息陌生之人。多说多错,不说才能周旋一切,他不喜智者,不喜一切趣味的揣测,让智者掌控信息,这是天下最愚蠢的事。
待安排好一切,天琦爵告一声失陪后离开,宙王也答应缎君衡回归中阴界掌权安国,将一切后续全权交由身为臣子的他来处理,修罗鬼阙便只剩下了缎家六口。
“本该是一家团聚,可惜,还是......”还是缺了一人。
他化默默低头,终究是他没能护下小弟断灭。
戮世摩罗却是闻声望向自家另外五个,大致环望一圈,想起之前在鬼道那儿时这双眼睛所看见的东西。这个要死,那个要死,这个半死不活,那个半活不死,天啊,为什么他家这么和死沾边?
“我这次来只是要包下你们的命。”他一一指过在场其余五人,尽管因失明原因而无法全部指对,但那又如何,反正缎君衡他们又不会笑话他。“详情听说——”
“至于我那位早已过世的小侄子......魔皇不灭,战魂不朽,他之魂魄正沉眠在魔皇陵。”在魅生扶着戮世摩罗跟随小精灵紫述儿去修罗鬼阙内专供休息的房间时,戮世摩罗忽然停住脚步,请魅生将自己带到小弟质辛面前:“质辛,断灭需要大量纯粹的魔能,需要缎君衡那精纯强大的控灵之法的牵引,需要不含佛厉双元的纯源魔血来再造肉躯,这些都需要身为父亲与魔族之皇的你来解决。”
说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青瓷瓶,用内力化作风刃割破手指,滴入几滴指尖血,将装有新鲜血液的瓷瓶放入质辛手心。“妥善保管好这血,届时捏造断灭的血肉之躯时倒入几滴。”
一听这话,缎君衡高兴坏了。二孙子也有能复生的法子,他们一家真的能有机会大团圆,儿孙满堂不再是梦。转而又愁云惨淡,小空的血他知道,毕竟这血液的主人本身就是个天然的宝贝,可小空从来都藏着掖着,绝不轻易动用他的血,这回突然主动给出……
缎君衡很难不怀疑自家这臭小子要干些什么让他心跳加速的事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孙子也想要,儿子也想要。
“为何?”质辛却皱眉询问。
“断灭已经死去,即使复活,也不能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接受。他需要我的血,需要微小的差异来容错。”
“这差异……”戮世摩罗勾起唇角,淡淡笑意在他苍白无光的脸上浮现,也不知他究竟为何要笑,“……只能由我来提供。”
“小空,不可主动让你自己陷入危险!”缎君衡还是放心不下。即使这是小空自己的自我意志,他也必须得规劝,可不能赔了孙子又折进去个儿子。
“放心,老头,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断灭毕竟是小弟质辛的儿子,是侄子他化的兄弟,是我的……从未见过的小侄子。他本身就并未完全消亡,我不会因此而受到多少牵连,这可比他化那一遭好太多了。”
闻言,他化回想起自己当初被救起时的状态和条件,想起那些养伤的日子里天天吃下的浓浓药香味下刻意隐藏着血腥气息的药汤,不禁心中一暖。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恩人会是自己的大伯,父皇口中那位小豆丁大伯。
“多谢大伯出手相救,他化感激不尽。”魔主再一次感激地鞠躬致意,只是这次将其中称谓改为了更为亲密的‘大伯’。
戮世摩罗听得眼皮狂跳。本来当初是打算拿他化阐提当苦力的,结果他化摇身一变变成了他大侄子,他还真就只能将当初的想法草草埋了,现在还得费点力救小侄子。
但如果早知道魔族阐提这一脉有战魂这一存在,他当初一定一把刀死他化,留到现在来与断灭一起复活,这样就不用费那么多心力了。
戮世摩罗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违规的存在,有他这个错误的差异存在,以他为中心延展开的差异之网寄宿于世界的规则上,那些沾染了他的差异的人们才能存活。
他化是这样,凝渊是这样,玉辞心也是这样。
“......多谢......”
他化是这位幼时记忆里从未蒙面的兄弟救下的,又在此时告知断灭的复生之法,质辛忽然发觉,其实他远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排斥这位兄弟。
而这位兄弟......似乎也并不再无视自己。
质辛还想多问几句,沉思之下,却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他疑心这位兄弟的来历,什么叫做微小的差异?难道这位兄弟的存在就能被规则承认吗?又为何能被规则承认呢?
看来还得去找父亲问问。质辛妥善收好这一小瓶异血,感激地点头,算是接受了戮世摩罗的好意叮嘱。
“所以你为何不称呼我一声‘兄长’?”戮世摩罗在谈笑间忽然吐出一言,脸上也笑比春风,“十九可是一直喊我‘兄长’的!”
“来,快快崇敬地说一句‘多谢兄长’,让我欢喜欢喜!”
哈,看来父亲所忧心的兄弟相处争端,大概是不会出现的。被莫名点名的十九与缎君衡相视一笑,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点幸灾乐祸。
质辛看着这个突然不着调的长兄,干脆带着他化赶紧瞬移离开。
要他喊‘兄长’?
呵,门儿都没有!
今天依然是傲娇的魔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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