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乔治的离去与无声的裂痕

1995年的冬天,仿佛提前将德克萨斯州所有的暖意都抽走了。寒流裹挟着灰蒙蒙的湿气,沉沉地压在梅德福小镇上空,也沉沉地压在库珀家的屋顶上。那是一种连库珀家惯有的喧嚣都无力驱散的沉重。

乔治·库珀,这个家庭的基石,那个总是带着点无奈笑容、用笨拙幽默调和着家庭矛盾的丈夫和父亲,在一个寻常的周五下午,倒在了他工作多年的轮胎店冰冷的水泥地上。突发的心脏病,医生说是“瞬间的事”。这个解释像一块粗糙的石头,哽在每一个库珀家人的喉咙里,无法带来丝毫宽慰。

家里的空气凝固了。原本充斥着谢尔顿的规则宣讲、小乔治的咋咋呼呼、玛丽高亢的赞美诗和康妮毒舌评论的空间,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从社区教堂赶来慰问的邻居们压低的、充满同情的话语嗡嗡声。客厅里摆满了白色的百合和菊花,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悲伤,闷得人透不过气。

玛丽坐在沙发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塑像。她身上那件常穿的碎花连衣裙显得空空荡荡,精心梳理的头发有些散乱。她的眼睛红肿,却不再有泪水流出,只是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遍遍念诵着《圣经》的经文,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邻居们递来的热茶在她手中渐渐冷却,如同她眼底熄灭的光。

“主是牧者…我必不至缺乏…”她的声音沙哑破碎,几乎不成调。小乔治烦躁地在狭窄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年轻野兽。他的眼睛也红肿着,但里面燃烧的不是悲伤,而是无处发泄的愤怒和一种被骤然抛入成人世界的迷茫。他踢了一脚无辜的沙发腿,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邻居们侧目和玛丽的微微一颤,但她没有任何斥责,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圣经》。

谢尔顿则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概率论与统计学导论》。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奇异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对着空气(或者说,试图对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分析:“…根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最新数据,45-55岁男性因心源性猝死的年发病率约为万分之一点七。考虑到父亲的工作性质、家族史、以及他相对规律的作息,他属于该年龄段的低风险人群。本次事件的发生概率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五,属于统计学上的显著异常值,极难预测…”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像一把手术刀在解剖现实。邻居们交换着困惑而同情的眼神。玛丽只是把《圣经》抱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汤姆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靠近通往厨房的走廊阴影里。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黑色小西服(玛丽坚持要买的),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明显的悲伤,甚至没有小乔治那样的愤怒。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平静地注视着这片悲伤的海洋。当需要帮忙搬动花篮、整理慰问卡片、或者为客人倒水时,他会异常高效地行动,动作精准,有条不紊,仿佛在处理一个复杂但逻辑清晰的项目。他甚至在玛丽精神恍惚忘记回应邻居时,适时地接过话头,用无可挑剔的礼貌和简短的语句维持着表面的体面。

“汤姆,亲爱的,你真懂事…”一个邻居老太太擦着眼泪,想摸摸他的头,被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了,只留下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康妮坐在玛丽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罕见地没有夹着烟。她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在一夜间变得更深了。她没有像玛丽那样崩溃,也没有像谢尔顿那样钻进数字,更没有像小乔治那样暴躁。她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人,最后,那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长久地落在阴影里的汤姆身上。

葬礼后的几天,具体的事务接踵而至。处理保险单据、联系殡仪馆结算、整理乔治的遗物…这些繁琐而沉重的工作,在玛丽几乎无法自理的状态下,竟大部分落在了汤姆冷静的肩上。他像一个年幼的管家,把文件分门别类,用清晰的标签标注,用他那远超年龄的条理性和对数字的敏感,与保险公司和殡仪馆进行着高效的沟通。他甚至整理出了一份清单,详细列明了需要处理的事项、联系人电话和预计时间节点,放在了玛丽触手可及的茶几上。

一天下午,汤姆拿着几份需要玛丽签字的文件走进她的卧室。玛丽依旧蜷缩在床上,窗帘紧闭,房间里弥漫着悲伤和未散尽的泪水气味。她似乎睡着了,但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那份痛苦也如影随形。

汤姆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文件在他手里捏着,边缘有些发皱。窗外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影。他脸上那层维持了多日的、近乎完美的平静面具,在无人注视的阴影里,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他看着玛丽深陷的眼窝,看着她无意识揪着被单的手,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惯有的冷静。那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所有物被破坏、秩序被打乱的愤怒。库珀家是他的“领地”,玛丽是这片领地里温暖(尽管有时过于喧闹)的恒常光源,而现在,这个光源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方式黯淡下去。这不行。这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失控的烦躁。

就在这时,小乔治暴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似乎又在为琐事和谢尔顿争吵,声音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戾气。那噪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汤姆强行维持的平静。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出玛丽的房间,几乎是冲进了走廊尽头那间狭小的、堆满杂物和乔治生前工具的工具间。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工具间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机油、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乔治生前心爱的工具箱还敞开着放在工作台上,里面的扳手、钳子摆放得有些凌乱。汤姆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急促地呼吸着。黑暗中,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冰冷的怒意。

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发泄这股陌生的、几乎要撕裂他胸膛的郁气。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台,落在了工具箱旁边一个乔治喝了一半忘记带走的旧玻璃杯上。杯子很普通,印着褪色的棒球队标志。

没有任何预兆,汤姆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个杯子!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砰!”

一声压抑的、沉闷的爆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玻璃杯在他紧握的掌心中,毫无征兆地、瞬间炸裂开来!细小的玻璃碎片四溅,有些甚至嵌进了他白皙的手掌皮肤里,沁出细小的血珠。冰凉的液体混着玻璃渣顺着他紧握的拳头流下,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汤姆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滴着血和水的拳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刺痛和玻璃碎片的冰冷触感。一丝极淡的、烧焦塑料般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又迅速消散在灰尘里。

工具间的灯泡,就在玻璃杯碎裂的同一瞬间,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毫无预兆地熄灭了。黑暗彻底吞没了小小的空间,只有门缝下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映照着汤姆僵立的身影和地上狼藉的碎片。

掌心尖锐的疼痛感如此真实,如此陌生。那疼痛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他情感深处某个被冰封的闸门。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失去的痛楚——猛地涌了上来,狠狠地攫住了他幼小的心脏。这感觉如此强烈,如此不受控制,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是为乔治这个人而痛,他是为这个被打破的、属于“汤姆·库珀”的、相对稳定的世界而痛。

他不想失去这个家。这个念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不是因为爱,至少现在还不是那种温暖的爱。而是因为这是他的领地,他的锚点,是他赖以生存和理解的秩序。失去它,意味着未知,意味着失控,意味着再次坠入他曾逃离的冰冷孤寂。

他靠在冰冷的门上,在绝对的黑暗中,紧紧握着那只流血的手。碎裂的玻璃刺痛掌心,微弱的血腥味混杂着机油和灰尘的气息萦绕鼻端。窗外,小乔治和谢尔顿的争吵声似乎还在隐约传来,但在厚重的木门之后,在汤姆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那片无声蔓延的、冰冷刺骨的裂痕。这裂痕不仅印在地面的玻璃碎片上,更深深刻在了他刚刚开始理解何为“拥有”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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