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当年

后来江却照常放学后送晏藜回家。

江却的自行车后座曾是南平市一中无数女孩子的梦想,晏藜总是生怕有朝一日被人撞见招来嫉恨,几次婉拒无果后,她向他请求,在学校分开,然后在距离学校一条街的那棵参天梧桐树下汇合,不能让人瞧见了。

江却这次没再多说什么,可能也不想把她逼的太狠。

他点点头重新把以前借给过晏藜的题集推给她,晏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他毕竟刚救过她,她总是嘴短手软的。

好像那场莫名其妙的疏离,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和解了一样。

江却清隽的脸庞上显出来点儿笑意,原本清冷的气质忽而明媚了些。

这些日子赵文山被市公安局拘留着,家里原本鸡飞狗跳的日子忽然平静下来。

晏藜周五没让江却送,下了学去兼职,下班后拎一袋刚买的处理价排骨,到家刚好赶上周琴在收阳台的衣服——从楼上遥遥看下来,不同于以往的暴躁,反倒安静地、甚至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楼下拴的狗“汪汪”叫了好几声,有附近住的人家的小孩子三三两两地追闹着从晏藜身边儿跑过去。

她跑上楼,脚步是轻快地,开门的时候朝里面喊:“妈,今天发了奖学金,晚上吃排骨。”

人真是怪,她恨周琴的时候恨不得自己没托生到她肚子里,可那天周琴拼了命地让她跑,那些情绪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们是亲母女啊,是对她有生恩养恩的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日子是被赵文山败坏的,但生活还要继续,周琴也永远是她妈。

晚饭的时候晏藜把饭菜端出来,排骨炖的很烂乎。周琴低着头吃女儿给她夹的肉,吃着吃着,眼泪忽然掉进碗里。

晏藜什么话也不说,只盘算着过两天给她妈买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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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江却又做了那个噩梦。

梦里有一些癫狂丑陋的嘴脸,有医院压抑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有母亲无助的眼泪、被辱骂勒索到跳楼的绝望。

十二岁以前,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南方的一个城市,那个地方叫宜兴。

母亲在当地最大的医院做主刀医生,父亲那时还只是高中老师。他出身不高,但也算中上。自小安静,不太爱说话,但各项拔尖;人见人夸,家庭幸福,一帆风顺的完美人生几乎一眼望得到头儿。

父亲虽严谨但也算宽厚,母亲温婉贤淑,高知美丽。

出身书香世家,十二岁以前,他的世界里只有阳春白雪。

十二岁那年,是他人生的分水岭。

他记得他睡到半夜,听见外面的动静和灯火通明,出去一看,父亲和其他几个长辈坐在一起,各个愁眉不展。他听到他们低声说什么“治死了人……没抢救过来……病人家属拉了棺材在医院门口儿闹……”

他那时上初一,已经能明白事理。母亲在医院上班他是知道的,话也能听懂。他那时候以为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医疗纠纷。母亲从业数十载,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就算棘手,处理起来可能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事情发酵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谁都阻止不了的地步:那个病人家属医闹索取巨额赔偿不成,把事情捅到了当地的报社。有记者去采访,话没说几句,就被添油加醋、颠倒是非地发到了网上,甚至登报。

明明承担风险的协议他们都签了的,明明是突发情况谁都不能保证的,明明送到医院就已经几乎没有生命体征了,明明……

没有人在意这些。

那些看热闹的路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附和着那个人的话,说他的母亲是黑心医生,是医术不精的废物,甚至牵连医院,推搡殴打、恶毒难听的辱骂,要多少有多少。

他和父亲一起去医院,看望因为处理事故被折腾得憔悴难过的母亲,站的远远儿地,亲眼看见那些人恶心至极的嘴脸。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识到人性的丑恶。

但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那个男人得手了,拿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又开始变本加厉,捏造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给他的母亲泼脏水。以此来勒索医院和他母亲。

他简直是个贪心不足的恶鬼。

那个年代智能产品还不发达,但以讹传讹的事,却疯传到当地各处,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陪同行凶者一起,逼疯了他的母亲。

他曾和父亲一起疯了一样地冲到医院天台,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跳下去。

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以后,母亲的精神状态和身体就再也没有恢复过。

江却从梦里惊醒,额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眼前伸手不见五指。

当年那件事的受害者不只母亲,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十二岁之后,他是阴暗的,他是不堪的。

自那年目睹母亲的惨烈经历,他的心智就已经不健全了。这么多年如一日,他埋在端正外表下的一切偏执、极端和乖戾的性格,皆因当年那场悲剧。

即使他装的很好,取得了几乎身边所有人的信任。

但事实是,

——他看见晏藜第一眼,就忍不住自己畸态的恨意,忍不住想接近她,忍不住想恶毒地伤害她。

江却累极了,抬手重重地摁到太阳穴上。

他想起当年在医院里见到晏藜的第一面,一片吵嚷嘈杂的冲突打闹中,女孩儿怯生生地躲在那男人妻子的身后。

他听到她哭,拽着男人的衣袖叫爸,说要回家。

他记得自己小小年纪,眼前猩红着,心里充满了暴戾的怨恨,看着他们那些人。

——她还要回家?她的家人已经毁了他的家。

而她同样也在她父亲的唆使下,对着记者的镜头说了污蔑他母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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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风开始泛凉的时候,南平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在半夜,晏藜早上因为生物钟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暖香味的被子刚掀开一条缝儿,鼻尖就嗅到一丝轻微的、雨水混杂着泥土的凉腥味儿。

气温骤降。

南平的梧桐树好像一夜之间变黄垂落,新城区的各条公路,被这些落叶覆住,一脚踩下去,就是被掩盖的小水洼。

她前一天晚上刚洗了头发,怕被雨伞外飘进来的雨打湿,松松地挽了个低马尾,脸颊两侧垂下来两绺蓬松碎发,凭空给她添了点儿楚楚可怜的味道。

上午的四节课都是双课,数数英英。因为下雨走得慢,晏藜进班的时候,数学课代表已经在黑板上板书。说是数学老师生病了,前两节改成测验考试。

班里暖烘烘的,和外面形成了两个世界。一中的春秋校服外套这时候也派上用场,有女生开始往杯子里泡枸杞红枣了。

预备铃响之前几分钟,江却才背着书包进班。像是淋了点儿雨,肩膀上有些湿意,发梢儿未干。眉毛和眼睫都落了极细小的雨珠,好看的脸上雾蒙蒙的。

晏藜听见动静,抬头看,是后几排的孙燕,穿过走廊过来,羞羞怯怯地,给江却桌上放了一包没拆封的手帕纸。

——一包没什么特别的纸,卖的比作业本都贵。晏藜神游地胡思乱想着,没注意到江却轻皱的眉,还有朝她瞥过来的一眼。

那包纸孤零零地放在原地,孙燕都回到座位上了,江却也没碰。晏藜心想或许人家有什么洁癖,转头准备再看看新型公式,开始考试了。

谁知道江却叫她——

“最后一个函数变形公式,写错了。”

晏藜下意识往笔记最下面看去,果然,sin写成cos了。她改了一下,转头跟他搭话,“你今天没带伞吗?”

江却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这样,晏藜接不下去,讪讪地捏了捏纸页的边角,“怎么……不擦擦头发?回头会感冒的……”

江却把笔从文具盒里拿出来,语气平静,“忘记带纸了。”

晏藜瞬间无语。

忘记带纸了?那么好那么贵的纸不是摆在他面前的吗?

“那不是有,孙燕给的……”

“不想用,我跟她不熟。”

——那你就活该身上湿着,然后感冒吧。

晏藜懒得管他,自顾自结束对话,继续看自己的笔记。

江却侧眼看了看,晏藜毫无动静。他垂下眼帘,看向她胳膊下的抽屉里,放的半卷白色卫生纸。

晏藜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儿无奈,把纸巾从里面拿出来,递给江却:“便宜货,你要用吗?”

未曾想江却竟然接过去了。还跟晏藜说了谢谢。

晏藜刚拿起笔,江却这边又出幺蛾子——

“背上擦不到,你能不能帮帮我?”

晏藜咬了咬牙,再次把笔搁下,心里默念了几遍报恩报恩,这才拿起江却手里的纸开口道:“转过去。”

江却照做,晏藜看见男生的后脑勺,稍偏一些,还能看见他的喉结。

皮肤冷白,一副很正经的样子。

晏藜的手带着纸碰了下他的衣服,他的喉结就动了一下;擦两下,少年耳根微红。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晏藜总也想不明白。好与坏都在他一念之间,江却的心思仿佛是疯长野草的荒原,层层伪装着,谁也摸不清。

后两节英语课不见江却,晏藜听见周围人小声议论着,说江却去参加什么英语竞赛了,这次要是得了奖,得的分将来加起来,就是评判保送名额的标准。

李慧没在班里宣布,独独让江却去了。

晏藜没什么想法,她英语一般,就算参加了估计也是浪费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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