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橙阳看着施南,那双浓黑如墨的眼睛里掀起海浪,它们呼啸而过,最后留下一片泛着水汽的空茫。
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施南?怎么了?”
施南的眼眶发红,声线颤抖,但是他在笑:“Du gef?llst mir, 是吗?”
“是……”夏橙阳没来由的有些紧张,她的脑子飞快的运转着猜测,“你……你是听到过吗?”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句话冲出了口,“是不是夏飞扬?”
施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着:“是,他说……是一路平安的意思。”哦不,不对,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是一路平安的意思。他的原话明明是“就是那个意思”。
好狡猾啊夏飞扬……
夏橙阳一下气结,为什么她每次想把她哥揪过来揍一顿的时候那人都能准确的远在天边?
施南笑的眼泪都滑落:“他是……他是说,喜欢,的意思吗?他喜欢……我吗?”
夏橙阳看着他笑着流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话明明轮不到我来说……”她抬起眼,很认真的望向了施南的眼睛,“夏飞扬这个人,你觉得他潇洒自如,大方开朗,和朋友有说有笑,能说会道,其实……其实他就是个爱情白痴!”她恶狠狠的吐槽完她哥,又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不能替他说什么,有些话,得让他自己说。施南,”她听起来很诚恳,“不管怎么样……夏飞扬,他真的很在乎你,但是正是因为这份在乎,才让他固步自封,作茧自缚。我知道你们之间肯定有很多的问题和误解,所以,你……你能不能给个机会,和他好好的谈一谈?”
那晚,施南坐在电脑前,在搜索引擎里打下:德语我喜欢你。
他查到了好几种说法,不过他一眼就找到了他想找的那句话。
Du gef?llst mir,在某个论坛里有人问,这句话和其他的几种说法有什么不同吗?
有一个英语回答他看懂了:It means I like you, but more than as a friend.
他闭上了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夏飞扬对他说这句话时,目光深邃如夜色中的海。
他以为他自己听见了,还牢牢的记了这么多年。
然而此刻,迟了这许多时日,他才真的听见了。
原来,那不只是告别,那是告白。
他呆呆的望着屏幕上的那行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的夏天,他那本以为只能久远的封存于记忆与时光深处的神采飞扬的夏天,其实一直都不曾走远,是吗?其实是他一直在错过,是吗?
施南拿起手机,夏橙阳发过来的名片静静的躺在那里,夏飞扬,飞扬夏,熟悉的名字,翻过来,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名片。他不想等了,不想漫无边际的等到好友验证通过,不想拐弯抹角的小心翼翼试探。他曾沉默那么多年,将自己晦暗艰涩的心事深埋于土壤中,因为无望,所以任之腐烂。
而今他终于似乎得以见到一丝光明,阳光从那乌云后眨眼,告诉他,不是那样的,你在意的人,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在意你。
他……喜欢你。
施南从未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向往光明。
那座灯塔,其实也许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不是么?
好友验证总共能输50个字,足够让他有话直说了,绰绰有余。
【夏飞扬,Du gefaellst mir,我听懂了。我想见你,也有话对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与此同时的慕尼黑,夏飞扬完成述职已经是快下午五点。他熬了一宿明面上看他大外甥实际是为了看某人,虽然凌晨囫囵睡了两小时,这睡眠效果也是几乎约等于无。他凭着最后的一丝毅力讲完ppt,神情恍惚的走出会议室平地一脚踩空,差点没摔个倒栽葱。
不过大概是熬太久反而过了困劲,他此刻虽然疲倦的要命脑瓜子嗡嗡,却并不是特别想找个地儿倒头就睡。于是他去茶水间打了杯咖啡,走到公司的休闲区开始看一下午没顾得上的手机。
一进微信页面瞥见好友申请那边儿一个红点,他没太在意,先点开了夏橙阳的几条语音。
下一秒他就被听筒里传出来的高分贝砸的只想摔手机。
“夏飞扬,你这个怂货!够能耐的啊你,表白还只敢用德语,你怎么不用斯瓦西里语呢!我跟你保证这辈子没人听得懂!”
“是不是你教Anders说那句话的?你一天天都跟你大外甥说啥呢,还跟他说施南是你的白月光?你可太牛了啊夏飞扬,你这么牛,你跟Anders说什么说啊,你跟施南说去啊!”
“夏飞扬,别在这儿欲盖弥彰的了,是男人就给我支棱起来!别有能耐说没能耐面对,别让我看不起你!”
夏飞扬懵懵懂懂的听完全部语音,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困糊涂了,否则怎么会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他重新按了一遍播放,在再次听到斯瓦西里语的时候陡然悟过劲儿来,手忍不住一抖,手里的咖啡直直的泼了自己一身。他顾不上计较咖啡,几乎是颤抖着点开那个通讯录上的红点,然后看见了好友申请里的那句话。
他视力一定变得更差了,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视线是如此模糊,模糊到手机上的字都渐渐的看不清。
夏飞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无视掉那几乎已经在身体里四处乱窜狂奔乱跳着的心,想要冷静下来。
他整个人都分裂成了两半,一边的冲动小人想让他立刻奔向机场,跳上一架飞往宁城的飞机,就像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
但他的“理智”小人又在对他说,夏飞扬,今晚没有直飞的航班,你应该先回酒店,换掉你这身被咖啡洗礼过的衣服,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再看什么时候有合适回去的飞机。
八年了,你喝酒没有长进也就罢了,情绪管理总该有吧?
还没斗争出个所以然来呢,下一秒,夏橙阳实时进来的又一条信息直直的将他钉在了那里。
夏橙阳:还有个事。
她发过来一张照片。
夏飞扬点开,照片里是一张已经皱皱巴巴的纸,但是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施南,和他的号码。
夏橙阳又是一条语音:“爸妈这两天回别墅住了,我们今天晚上去那边吃饭,Anders去隔壁和一纯玩,然后拿回来这个……他说上面写的是小施老师的名字,所以应该是我们的东西……我赶紧去隔壁问,刘奶奶的儿子告诉我,这是他们收拾遗物的时候,在老太太床头柜和床的夹缝间捡到的,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他们有想起来,老太太临走前有段时间,老在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说什么,有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她想不起来了……”
“夏飞扬……施南找过你的,他很努力找过你的啊……”
夏飞扬转身就往门外冲,去他的咖啡,去他的睡觉,去他的理智,去他的情绪管理。他现在就回酒店收拾行李,他现在就要去机场。
没长进吗?没长进他也认了。
直飞的航班当然不可能有,但他不在乎,他不能在这里再多待一秒,他选了个即刻就能出发,但是需要转机的航班,慕尼黑飞北京再飞宁城,也就飞18个小时。
他飞快的订好了机票,一边过着安检一边给夏橙阳回:等着,这就回来。
等他终于在飞机上坐定了,赶着飞机准备起飞开飞行模式前的几秒,通过了施南的好友申请,回答他的问题:明天晚上七点半到宁城,告诉我你在哪,我来找你。
飞机冲上万米云霄,腾空的熟悉感觉让他恍惚,时光倒流回八年前,他怀着满腔找不到人的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正在奔向什么,满心的空茫与虚无,几乎是睁着眼熬完了全程十几个小时的飞行。
而此刻,他的心还是跳的七上八下,他整个人还是无比慌乱,他还是一秒钟都睡不着。但他知道,他不会再找不到那个人,那个人就在航线的那端,等着他。
原来这是一场跨越了整整八年的失眠飞行。
但总会落地。
他们约在了江边。没什么意外的,还是当年的那个地点。
夏飞扬拖着箱子赶到的时候施南已经等在了那里,他在隔了几米远处停下脚步,看着坐在长椅上的那个人转头看见他,唇边浮起温柔的笑容:“你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箱子推到一边,又走近了两步:“嗯。”
他走进了路灯光下,施南才得以看清他身上衬衫的狼藉,微微一愣:“衣服是怎么回事?”
夏飞扬不以为意:“泼了咖啡,没事。”
施南也没再跟他纠结衣服,转了头去看面前夜色里浮动的江水:“我来宁城七年了,这七年里,我常常来这儿坐着,也不干别的,就是看着江水。有个人和我说过,时间会走,我们当然也是。我看着江水一直不停的流,就想,是啊,奔流到海不复回,走了就是走了,回不了头的。”
夏飞扬只是默默的看着他,没说话。
“夏飞扬,你以前和我说,宁城五月春意盎然,十月金秋盛景,只有苦夏最难熬。”他说着笑了下,“这些年,我也算看过几轮宁城的春夏秋冬了,你说的没错,春秋很美,而夏天,却总是那么漫长煎熬。可是我还是,还是没办法不喜欢夏天。”他转过头看夏飞扬,对上那双他魂牵梦萦了几千个日夜的眼睛,“大概是因为,有人就像是夏天,有人,也给过我夏天。虽然我……我把它弄丢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没有了自己的夏天,所以才格外留恋宁城的夏天吧。”
夏飞扬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当年……为什么来宁城?”
“找你啊。”施南看着他笑,声线坦诚又温柔,“我去不了德国,除了来宁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夏飞扬闭了闭眼,“我爸妈那会儿搬家了。”
“我知道。”施南平静的点点头,“后来我想去Trinity找秦灏天,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是随便一个路人就能找到的人。”他自嘲的笑了下,“我那时想的太简单了。”他不等夏飞扬开口又继续说道,“但是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理由,没有理由,我找不到你,是我的问题,我怪不了任何。于是我就想,我留在宁城,我在这里生活下来,我慢慢的想办法,我总会想到的。”
夏飞扬的手在身侧握紧:“那为什么上次在学校碰到……你没有告诉我。”
施南笑了:“夏飞扬,我以为你不想听的。八年了,你过的那么好,当然,你的生活本来就那么好,有那么多朋友,有那么好的家人,对,我最开始误会Anders是你的孩子,但是即使不是,你的生活也没有任何问题,还是那么幸福,那么圆满。我是什么?当年你问我你在我这儿是不是个不一样的过客,其实反了不是么?其实是我,我才是你的过客。”
夏飞扬整个人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他像是一个迷失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归家路的孩子,垂着头,满心的委屈,什么也说不出,只会问为什么:“那既然是过客……又为什么……为什么要找我?”
施南起身,走近了,站在了他的面前,声线亦是颤抖:“因为我不想没有你。我们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不是吗?我想送出我的晴雨表,我画了八年,不,加上之前那一年,我画了九年。每一天,我记录着天气,想着你。我还想要继续画下去,不管你需不需要,那都是我想着你度过的每一天,我已经不想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我也想要你没送完的伍尔夫,我知道你都有,是不是?你只来得及送了两本,还有那么多,我舍不得,我想要。那是我最喜欢的伍尔夫,那是我……最喜欢的你。”
夏飞扬终于抬起头,眼眶通红,他咬着牙:“我真想……”
是那年宁城生日的夏夜,过了零点,施南送给了他一幅星空,每颗星星都有着他们的名字,每颗星星都在发着光。他心下情绪激荡,身体有着本能的冲动,却只能将后半句咽在口中。
多年后,虽然他好像还是不能怎么想就怎么做,但至少他终于得以不顾一切的将那冲动宣之于口:“真想抱抱你。”
宁城依旧是苦夏,好在,今晚夜风已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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