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日

裴宋死后在阳间整整飘荡了七日,牛头马面才来勾他的魂。

那会儿他正坐在葫芦殿的屋顶上,浅浅的月光照着琉璃瓦,波光粼粼,竟觉出了几分禅意,他慢慢地闭上了眼,惬意地晒着月光。

自从他做鬼以来便昼伏夜出,活着的时候听闻这鬼呀是万万不能被太阳晒到的,一不留神便会魂飞魄散,没了来生。因此他做了鬼,也是格外小心。他突然想他要是做人也有这般小心,少说也能多活个三年五载,不由地长长哀叹一声。

“喂!”一声响在他耳后猝不及防地炸开。

裴宋吓得差点从屋顶上掉下去,他是鬼呀,照理说没人能看见他。

又转念一想,没错,他是鬼呀,死都死了,还怕什么,拍了拍胸口,定下神来。

转身一看,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两人都是容长脸,头发披散,直到脚踝,夜里风挺大,衣袍和乌发却纹丝不动。

只见那着白的慢悠悠地伸出一只马蹄子指着他,不耐烦地问道:“你可是裴宋?”

裴宋瞪大眼睛看着那只马蹄子,眼珠子一转又看向那着黑的,果然不出所料,黑袍下垂下来的当真是一对牛蹄子。原来牛头马面确实是牛和马化作的,生前供人驱使,死后反而扮作人的模样来勾人的魂,裴宋不由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牛头一脸不高兴,“问你话呢!”

裴宋站起来,拂了拂衣袍,微微弯身,仿照戏曲里的样子作揖:“在下正是裴宋,二位大哥可是带我去那阴曹地府?”说完,微微一笑。

“牛哥,他笑起来还怪好看。只是这死相?”马面皱了皱眉头。

“马大哥真是有眼光,鄙人不才,还活着的时候人送外号明承艳绝。”

“行了行了,再艳不也死了。”牛头往本子上打钩,却似有什么力量拉扯着,笔迟迟落不到本子上。他抬头狐疑地看向裴宋,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最后沉声问道:“你说你明承艳绝,怎么这般瘦弱不堪?跟根芦苇杆子似的。”

“牛大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本人是个饿死鬼。”裴宋揉了揉自己的肚皮,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被活活饿死的,难免比一般的鬼来得瘦小些。但吃跑喝足的时候还是很貌美的。”

“你莫要嬉皮笑脸地诓我!”牛眼睛圆瞪。

“是呀!是呀!”马面附和道,“大昭自乐正晞登基以来海清河晏,少有饿死鬼,况且你身上的衣袍一看便是好料子,少和我们插科打诨。牛胜,快快将他名字勾画,送到判官大人处。”

人死后化作鬼魂,由牛头马面勾魂,渡忘川,过奈何桥,方至阴曹地府,判官据其生前善恶是非做出判决,一为入轮回道,另一为永世不得超生。

但这儿有个小细节,那便是牛头马面在勾魂时,需在魂魄录上勾画,代表这个鬼魂被勾住了,防止遗漏,只有被勾画过的鬼魂才能被审判。

可是现在,牛头把魂魄录和笔递到马面手里:“马旺,你试试。”

马面不知所以地接过,拿起笔往下,却发现笔尖怎么也触碰不到本子,他诧异地看了一眼裴宋,然后对牛头说道:“上次发生这种事情约莫是两百年前了。”

“什么事?什么事?”裴宋好奇地睁大眼睛问道,“这是生死簿吗?生死簿不是应该在判官手里吗?判官长什么样呀?”

他一双眼本就生得比旁人大些,由于是只饿死鬼,如今面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蜡黄的皮覆着,眼珠子竟有夺眶而出之感,吓得马面一激灵:“你给我闭嘴!”

你给我闭嘴。听得这五个字,裴宋皱了皱鼻子,无奈地一摊手,真真是不文雅。

不过,他还活着的时候也常常有人让他闭嘴。那人倒是文雅得很。

整个大昭都晓得堂堂丞相裴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谏议大夫谢亭林。每次乐正晞一说退朝便衣袖掩面溜之大吉,为的就是不被谢亭林抓到。

谢亭林此人极为迂腐古板,仿佛一座由诗书经文铸就的泥像,每每讲起话来引经据典,且不苟言笑。这寺庙里供奉的菩萨还有拈花一笑,裴宋与他互为政敌,交锋多年,还未见他笑过一次,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嘴角挂了秤砣,故而提不起来。

两人时常因政见相左,在大殿内吵得不可开交,谢亭林虽每次讲得头头是道感天动地,一心为朝堂为苍生,可奈何裴宋是天生的巧舌如簧,且脸皮厚。谢亭林每每被他气极,便会呼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言!”若是气得狠了,也会指着裴宋骂道:“竖子不足以谋!”裴宋听后,理理衣衫,如云出岫,最后只微微一笑:“谢大人若是位美髯公,想必已吹胡子瞪眼,有辱斯文,实在有辱斯文呐!”

如此说来两人相争应当是裴宋占上风,可奈何谢亭林是个轴的,下了朝堂还要同裴宋说道说道。

刚开始裴宋也好奇,谢亭林究竟想说些什么,便耐着性子听他说,哪能想到这说道说道可根本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解决的。

那一日两人站在大殿前的白玉阶旁,谢亭林从朝堂相争之事,一直说到裴宋种种品行不端。

谢亭林是御史大夫,裴宋照常理本就受他监管,可万万没想到谢亭林大至裴宋夜宿皇宫小至吃饭逾矩用了南疆进贡的青玉碗都一一指出。

裴宋困惑地看着他,不知谢亭林是真真清正廉洁恪守己任还是扮猪吃老虎。

这困惑着困惑着,竟日沉月升,塘里的鱼亦困意沉沉不再游动,城门落了锁。

裴宋记得自己当时风度翩翩衣袖一挥,说道:“这城门也落锁了,不如无檐兄顺道今日便歇在宫内吧,就住我的葫芦殿。殿内逾矩的东西可不止青玉碗这一样,不如你替我看看,若有不妥,赶明儿我便叫人沉在这湖里。”

借着月色,只见谢亭林的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白,惹得裴宋哈哈大笑,他手搭上谢亭林的肩,沉了脸:“谏议大夫,律条之上更有皇恩,我与陛下之情远大于你们所见。”

他那时如何情状,幼稚如蟋蟀,斗胜谢亭林便沾沾自喜,不可一世,倚在白玉阑干上,笑着看谢亭林,殊不知自己不过碗中一只小虫供人观赏斗状而已,一日胜并非一世胜。

那日最后裴宋拉着谢亭林去寻了乐正晞,说明情况,指了葫芦殿的偏殿让他住一宿。

裴宋在房内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推开殿门,谢亭林站在庭院中央的香樟树下,背手而立,仰头望着枝叶,月光漏过枝叶点点落在他衣袖上,亦落在他白璧似的面庞上,笼在这丝丝缕缕的月华之中,他又生得颀长,不说话倒有了几分仙风道骨。

裴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也明白了他在看何物,是他挂在树上的红色丝绦,风吹日晒渐已褪色:“谢大人,不必看了,我从不将愿望写下来的,都许在心中。”

“倒是你的一贯行事。”

“那谢大人可有什么心愿?”

“我的愿望已实现一半。”

“说来听听。”

“入朝为官,请天下愿。”

裴宋不觉笑了起来,这谢亭林当真是傻得可爱。

谢亭林认真问道,“裴弃玉,你笑什么?”

“请天下愿?谢大人您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裴宋将衣服塞到他怀中。

谢亭林接过衣物道谢,看着裴宋,突然说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拉着我讲了一天的话了,也不差这一句。”

“也没有一天。”

“你到底讲不讲?”

“裴丞相,你年纪轻轻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陛下极为看重你。”谢亭林极为严肃地看着他。

“嗯,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在这儿有一句话想送给裴丞相。”谢亭林顿了顿,一阵风吹过,几片香樟叶掉落,宛若一场叶雨,他低头看向裴宋的眼睛,如一汪清泉,“裴丞相,君恩易得,君恩易逝。”

说完便转身离去,空留裴宋一人站在原地,他那时不懂,只突然觉得那夜的风有些冷,一片叶子掉在他脸上刮得他生疼。

裴宋站在瓦片之上,向下望去,宣室殿的窗户纸透着光,想必乐正晞正在批阅文书,他当真是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好皇帝。

裴宋喃喃道:“你们可来得太慢了,大家张灯结彩过了年,我都从明承六年等到了明承七年。”

马面:“没有明承七年。你待在皇宫之内难道不知道大昭改了年号,如今是望曙元年。”

裴宋畅快地笑道:“我本担心明承年间会出现风姿更胜我之人,抢了我这明承艳绝的名号。现在好了,明承没了。哪怕出现龙章凤姿之人也抢不了我的名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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