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香樟

又是一年一度的鬼节,鬼门大开,地府里一时之间冷冷清清,连牛头马面都去探望他们在人间的玄玄玄不知玄了几代的孙子。

“我又胡了!”孟婆伸出手来,催促道,“快给钱给钱!”

裴宋不情不愿地拿出一张纸钱:“认识我的都死绝了!再输我可什么都没了。”

“呵!”坐裴宋对桌的阎王翻了个白眼,“乐正晞还活着的时候没少给你烧,烧了整整五十多年呢!我可听马面说你买了鬼流街里的一间宅子专门放你的纸钱呢!”

“现下没了烧钱的人,我可不得省着点花。”裴宋扶额叹气,“好不容易过节,倾家荡产喽!”

“判官大人,切莫伤心。这才第二圈呢。”阿桑今日换了一身红艳艳的衣衫,更衬得她一张惨白的脸是鬼中鬼。

“想来也怪我。”平常打麻将他与阎王并牛头马面,四只鬼整整齐齐一桌。过节期间,最是闲来无事,搓麻好时光,只是从前逢年过节是他与阎王,再拉上阿桑姑娘打三人麻将。

前阵子孟婆熬汤熬得手腕酸疼,裴宋古道热肠批完公务便去帮忙,帮着帮着就顺道邀请孟婆搓麻。孟婆是位头发花白的小脚老太,力气很大,一只手举起三十斤的药材就往大锅里扔,搅拌的棍子亦有大腿那么粗。

裴宋熬汤时见孟婆眼睛微眯,心想她肯定视力不好,未曾想竟是搓麻高手。两圈打下来,他才胡了三次牌,厚厚的一沓纸钱,如今只剩七八张。

裴宋摩挲着手中的麻将牌,是张幺鸡,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悔不当初。

“裴大人,老身还是个人的时候,是京城最大赌坊的女儿。”孟婆翘着那枯枝一般的兰花指,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又胡了。”

裴宋哭丧着脸将纸钱递了出去,一双眼幽幽地望向阎王,可怜似小狗:“什么时候发俸禄?”

“逢年过节的,哪有人给我们发钱。”

话音刚落,裴宋的抽屉里多了一沓纸钱,他瞪圆了眼睛:“财神今日怎么了?过节还发俸禄。莫非中元节是我们鬼的春节,这给发压岁钱呢?”

阎王皱皱眉头:“不可能呀,每月俸禄都是直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你看,我和孟婆就没有。”

“啪”得一声,孟婆站起来,用手一拍桌子,竟生生将桌子拍断,麻将牌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我早就看出来了,财神这人见色忘义!怎的?发钱还从好看的人处先发起。”

裴宋理了理衣袍:“在下不才,活着的时候号称明承艳绝。财神倾心于我也很是正常。”

裴宋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自夸。从前的平安也是,但平安夸才又夸貌,裴宋只夸自己这张脸。

阎王认真地打量裴宋,她也不清楚裴宋到底多好看,来了地府的都是死人,死相是好看不到哪里去的,裴宋来的时候也是,但她必须承认裴宋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一只死鬼,连花魁娘子都比不上。

“应该不是。”阎王开口,“有人给你烧纸钱了。”

孟婆不信,凑近看了看那沓纸钱,突然说道:“这人真细致,纸钱还熏了果香。也是个惦念你的。”

裴宋一愣。这几十年来,他的同僚、仆人一个个死去,都由他亲手判道,约莫七八年前,乐正晞也亡故了。

乐正晞是一个长命皇帝,在位近六十年。牛头马面将他钩来的时候,裴宋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曾经那么喜欢的人,他好像也没了感觉,他就坐在帘布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判了乐正晞入轮回。

只后来牛头同他说,乐正晞在入轮回道前说了一句“判官大人,肖似故人”。他只笑笑没有说话。

那么,在这个世上,谁还会给他烧纸钱呢?

中元节后,牛头马面开始加班加点地工作,裴宋也累得腰酸脖子疼,将纸钱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

故而谢亭林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裴宋很是讶异。

那日月色散乱,似一把碎银溶于水中,在眼底氤氲开,裴宋拿着刚发的月俸走在鬼流街上,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他眯着眼看那月亮一寸寸升起,攀上他那座大宅子的屋脊,鼻尖传来淡淡的酒香,蔚然一叹。一阵阴风吹过,香樟叶子便雨一般的飘落,纷纷洒在他的衣袍之上,他拂去身上的叶片。

背后传来皂靴踩在叶片上的簌簌声,这是一件新鲜事。老鬼都练就了走路静无声的本事,想来这是一只新鬼。

他也不管来人,手中的酒还剩小半壶,他仰头一饮而尽,许是喝得有些急了,浅蓝色的交领处湿漉了一片,染成那暗暗的蓝。

“裴丞相?”苍老低沉的声音,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喊他了。真奇怪,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曾经拉着他不断絮叨的声音,突然全身发麻,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转过身。

近乎透明的白月慢慢地透出光亮,天空似洗墨池一层一层被夜色晕染,风声呼呼作响,香樟叶子翩跹而舞朝着谢亭林涌去,他在这飒飒的晚风叶雨中长身玉立。

白玉冠束起头顶上花白的发,散落的发丝在风中肆虐地飞舞。

裴宋喉舌喑哑,半晌才艰难地开口:“你老了。”

是的,谢亭林很老了,他的脸上全是褶皱的纹路,但他的背还是挺得那样直。

“是呀!我老了,你还这般年轻。”谢亭林笑道,“真好。”

他有许多想问谢亭林的,比如为什么在那口箱子前哭,为什么替他求情,又为什么替他建衣冠冢。

而今谢亭林到了他面前他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终是谢亭林先开了口,他望着葱葱郁郁的树木笑道:“你果真喜欢香樟,从前在葫芦殿内种的亦是香樟。”

“樟易活,故喜。”裴宋当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心平气和地同谢亭林讲话,并且讲话的内容是关于一棵树。

“易活吗?”谢亭林笑了笑,“我在你墓前种了香樟,不得其法,死了。”

他又说:“你从前骂我书呆子,真是骂对了。”

“啊?”裴宋愣了愣,说不出话来。他活着的时候伶牙俐齿,死了亦是三寸不烂之舌,而今与谢亭林面对面,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比谢亭林年长几岁,可他死得那般早,谢亭林又长命得紧,如今他一只黑发判官鬼,对上白发老鬼,总像孙子遇上了爷爷,而今“爷爷”服软,他这个“孙子”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最后只抓耳挠腮地憋出一句:“你——你倒是活得挺久,不容易。”

说完,他便恨不得有人打他一拳,成日和阎王、牛头马面他们为伍,果然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谢亭林不甚在意,只说:“命数好罢了。我庸人一个,年近半百时才当上丞相,不似你那时风华正茂。”

“你后来当了丞相吗?”

“是呀,年岁到了也就熬到了这个位置,后来才知你的不易。”

“哈哈哈。”裴宋尴尬地笑道,“我也记不大清了,但想来你做丞相肯定比我好。”

“一贬再贬。”裴宋这才注意到谢亭林一袭青衫。“宦海沉浮大半生,官至杏州司马。”

谢亭林突的从袖口中掏出一枚橙黄的杏子,“说来也奇,此物竟能和我一同来到这阴曹地府。”

杏子特有的果香传到鼻尖,裴宋方才忆起中元节那沓纸钱,他接过那枚杏子,杏皮细腻,犹如肌肤,圆圆一枚,躺在手中,一时三刻竟觉得有些烫手,他抬眸,望向眼前人,他不懂,于是他问:“为何祭我?中元祭先人,你我非亲非故。”

“陛下所托。”谢亭林没有否认。

陛下所托。裴宋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

乐正晞这人真是匪夷所思。当年将他活活饿死,可谓恨毒了他。君臣决裂,若事到此处,也算不得什么稀罕,偏裴宋死后两年,东夷来犯,乐正晞御驾亲征前颁了一道圣旨,赐裴宋谥号“慜”。

“慜”一作聪明敏捷,又作哀怜。

坊间皆语:裴宋与陛下一同长大,自幼相伴,生死未卜之时,念及少时情谊,亦是人之常情。

那特意委托谢亭林死前祭拜他,又是哪门子鬼?裴宋想不通。

“我当年一贬再贬,贬至利州,为官三载,一道圣旨,将我平迁至杏州。”

“他特意将你调至杏州?”杏州,是裴宋的故乡,亦是他和乐正晞年少时共度之地。

“初入杏州,繁雪艳琼,红白相错,满城尽是杏花芳。世人八字喻你,明承艳绝,如杏春发,那时我才懂得,并不是因为你是杏州人氏,而是你确实像。”谢亭林接着说,“我到杏州不久后,密旨就到了,先帝将你的尸首安葬故土,派我守着你。”

裴宋一时无言,只觉好笑,乐正晞这人,真是好生残忍,明明对他犯下滔天大罪,却用这样的法子求得安慰,想要一了百了。

一朝宠一朝恨,过往云烟最后也只沦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人都死了,又何苦装深情。

“谢亭林,你满身抱负,就这样甘愿守着我的尸首吗?说到底不过几根森森白骨罢了。”

酒喝得多了,慢慢有些上头,裴宋站不稳,向前扑去,谢亭林眼疾手快地抓住,将他扶正。

“他想这样子就赎罪啊!他这般对我,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这样轻易答应。”裴宋的话颠三倒四,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不会再痛,可原来,想起那在柜子中的日子,还是那样的恨。

裴宋使劲地把手伸开伸开再伸开,可他觉得好像还蜷着,有什么东西无形地缚住了他,他恨恨地问:“为什么选你,你就答应了?”

他抬头,眼前已被泪水模糊,谢亭林仿佛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说:“我恋慕你,但你死后我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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