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遍江,哀鸿遍野。
人间如同炼狱。远处是野马被钉穿的嘶吼,抑或战俘被开膛破肚的嚎叫,已经分不清了。
兵戈相交处尸首分离,血踏成泥浆。
百姓沿路叩地祈祷,方圆百里见到一座完整的神庙佛祠已是奢求。
但降灾从未停止,昔日连绵不绝的群山在此刻塌陷崩裂,洪水如同远古巨兽,吞吃无数山庄。
“求神庇佑。”
……谁在说话?
数千万霹雳雷电当空劈下,直将人四肢百骸都统统粉碎。
视线太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摸不到,浑浑噩噩像要被困死在这混沌里。
那个跪着的人是谁?他怀里的人……他在念什么?求、神、庇、佑。
……
他是谁我是谁那是什么这是哪里为什么我出不去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啊啊啊啊啊!
铺天盖地无数句祷告聚成圆球,笔画支离破碎,不约而同爆发出金光,在虚空中暴涨、逼近、发出齐声的呐喊!狞笑着要将他绞成肉泥!
缝隙里挤出数张变形人脸,男女老少的面孔逐渐融化、扭曲!最后化为那张挥之不去的浴血神情,嘴巴嘶哑出那声浑浊的求救。
“哗——”珠帘猛地飞开,床铺上一身影猛地弹坐起身,大口大口剧烈地吞吐着氧气,双手死死按着自己的两侧太阳穴。
刚才如梵音般缠绕束紧的四个字余音未散,那一背的冷汗经风一吹,他才恍恍惚惚惊觉是梦魇。
“阎君?”
帘外有鬼差轻唤。
那人黑发披肩,额前发丝被汗浸湿几缕,梦中惊厥后面色冷白得不似活人,嘴唇殷红如血,与这凶诡地府一衬更显妖冶阴晦。
他低眉垂目,良久靠在床上乏力地换了个姿势,沉声道:“说。”
“外面有,”鬼差声音一顿,“有仙君到访。”
“……什么人?”
“是新飞升的烛霜上仙,容涧。”
阎君略有点不耐烦地按了按眉心:“刚飞升来这儿干什么,不见。”
鬼差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这屋里的味儿太呛,他总觉得他这新上司不大正常,没有哪个心智正常的会日日在自己府里烧纸钱当熏香用。
何况这人喜怒不形于色,让人说话要万分斟酌,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将那仙官的话一字一句复述了之后会不会祸临己身。
“上仙说务必要见您……”他拣了句不那么露骨的说。
“我说不见,你听不明白?”
“……”
气氛一片死寂。
“怎么不见我?”门外一人笑意吟吟推门而入,人未到声先到,几步行至近处,隔着薄薄一层珠帘毫不掩饰打量那人模糊的身姿。
他此刻刚梦见昔日往事,最烦别人来触霉头,可这面子又不能不卖。于是硬扯出一个敷衍的笑,站起身,理了下逶迤拖地的玄黑单袍。
“烛霜上仙,久仰大名。”
“客套。”容涧短促地笑了一声,“您飞升的时候,天地间怕是还没有我这号人物。”
鬼差捏了把汗,心说这人怎么净挑大人不爱听的说。
果然阎君面色沉下来,还没想好用什么说辞将这不速之客打发走,就听他火上浇油。
“嗯?府臻……仙君。”
砰一声巨响,木椅凭空撞出帘外,直直砸中了容涧身侧的木栏,硬生生将那两寸厚的木头从中撞折,木屑如箭飞射!
容涧无声挑眉,一动未动,后缓缓抬手拂掉袖子上沾染的灰尘。
燕府臻捏着扇子撩开垂幔,面无表情低头觑了一眼鞋边,很敷衍的:“不小心碰到了。”
外面候着的鬼差汗如雨下,心说好一个碰到了。
下一秒燕府臻眼梢一瞥:“段策,你没有差要当?”
段策一凛,知道这是暗骂自己太闲,立刻行了礼毕恭毕敬退出了房内。
容涧一脚提起那被踹翻的凳子,裂得还不算很严重,十分从容,俯身拍掉上面的灰,坐得心安理得。
“……”燕府臻觉得这人好烦。
“你不冷?”容涧指指他仅披的一件单衣。
“劳您费心。”燕府臻耐心全无,客套了一句,“上仙今天是?”
“微服私访。有茶水么?”
燕府臻脚步都没挪一下,随口道:“没有,我这儿阴气重,别糟践你。”
容涧看着他笑:“哪儿的话。”
“……到底什么事?”
“没事啊,我钦佩阎君许久,特地来追寻你。”
燕府臻一言不发开始低头扫视地上的东西,容涧一哂:“别找了,你唯一一个能……能碰倒的东西我坐着呢。”
方才醒后头就开始疼,疼得燕府臻没有一点心思跟他来来回回扯皮,当即一掩额角,对外唤人:“段策。”
段策躬身进来又行礼。
燕府臻一点坐着那人,言简意赅:“送客。”
“燕大人,太开不起玩笑了。”
燕大人没理他,说:“累了,请便。”
段策左右一扫,燕府臻已经旁若无人撩帘回榻,容涧却没走,两边都开罪不起。
他想跪下了。
容涧失笑,抬头叫段策:“你们大人不给我茶水喝,劳驾你给我讨一杯。”
“啊?哦。”
段策愣愣地刚要走,只听帘内一声呵斥:
“送客。你听不懂话?”
“……”段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阎君!”
“好啦,气性别这么大,”容涧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这口热茶算喝不到了,下次请阎君给我备着。”
燕府臻深吸两口气还是没忍住:“刚飞升就往地府跑,你有什么癖好?”
“没办法啊,小时候看着阎君画像长大的,您是我偶像啊。”
燕府臻忍无可忍:“段策!”
“又急,这就走了,”蓝袍走了几步,复又想起什么一回头,“明天给我备茶水啊,要热的,冷茶喝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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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策送完人回来禀告的时候,燕府臻已经换上了一贯的羊毛厚氅,拿发冠束好了发。
“阎君。”一眼心惊,段策不敢再看,低着头恭敬唤道。
燕府臻眼睫低垂,没有看他,向香炉内扔了一沓纸钱,一手撩着宽袖,一手点燃了火,平静地把刚刚掀帘的扇子也展开扔了进去。
段策跪得膝盖都麻了,半晌只听头顶幽幽一声。
“我刚来地府,诸君不服管教。”
“大人——”
燕府臻淡淡打断了他:“今日我下令三次,你一律未从,我念你初犯。”
段策想打寒颤,但一动不敢动。
“……罢了。阎王殿外跪到申正,倘有下次,自去畜生道走一遭。”
“谢、谢阎君恩典,小差领罚。”
“还有,”燕府臻一顿,“跪完去打听打听容涧。”
“是。”
-
容涧其人,天资卓越,根骨奇佳,不过垂髫就对修仙一类表现出极强的兴趣和天赋。
但家境算不上优渥,甚至上数十八代都没有一个像模像样、能为他做指引前辈的,家里人一度以为他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二十岁就得以飞升,算是仙界重创之后第一位天之骄子了。
……二十岁,燕府臻微抿着唇,没有说话。
“没了?”
“没了。”段策恭敬道。
他跪了三个时辰,又马不停蹄去打探消息,感觉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要碎了,吃了教训又不敢敷衍主子,弯腰汇报完这一通简直心累。
燕府臻轻轻“嗯”了声,头也不回扔了个东西。
段策立马眼疾手快接在手里,一看是个小瓷瓶。
“拿着抹伤。”燕府臻说,“不要有下次。”
“!”段策连忙要叩拜,“谢阎君。”
“别跪了。现在几时了?”
“刚过午时,要给您上膳食吗?”
燕府臻颔首。
地府终年阴冷,他吃得不多,旧伤未愈,只食几个巴掌大的小盅份量,段策一只手就能端进来,每次掂量着都觉得轻。
燕府臻还没从降华仙尊变为阎王爷之前,这儿住的是位本地土著,从一群鬼里杀上这个位置的。顿顿生啖血肉,咬断大动脉时的血能呲出半墙高,夜夜还要笙歌艳舞,一派**,伺候的小差能从阎王殿排到饿鬼道。
前者的威名太甚,以至于燕府臻来那天根本立不住威。
段策现在想想那天的场景还瘆得慌。
虽说阎王这个位置,不是谁杀人多谁就能坐的,这职位还上通仙界,但那节骨眼,天上都乱了,谁还顾得上管地下这帮人?
乱世之中,为非作歹者昌。
燕府臻来的时候,一个仆从没带,只套着一件看着就很神仙的白袍,腰身劲瘦,好似一捏就要碎掉。
小鬼大鬼们一看就乐了,这不是专门下来给人拿捏的软柿子么?
燕府臻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什么挑衅辱骂,对他来说都像不入眼的云烟,直到有个坐拥一方的大鬼不自量力,动了他挂在腰间的剑穗——
血,到处都是血。
黑的红的,迸溅的流淌的。
那天的燕府臻让整个黄泉都染成了血河,到最后他身上的白袍子已经被污血浸透了,拧一拧衣角就能积一小洼。
那样百鬼震骇的场景下,燕府臻单手提剑居于崎岖岩石之上,剑身已经看不出本色,淅淅沥沥向下滴血。新阎罗王容貌妍丽**,眉目含笑俯视了全场。
“……还有谁要我送一程?”
段策打了个冷噤,看着燕府臻吃完,将碟子收走,转递给专负责膳食的小差。
回来时燕府臻正一丝不苟地擦拭那剑穗。不知道他那天是将穗子揣在心口还是哪里,一丁点都没脏着,但阎君还是日日要拿出来擦一遍,必是亲力亲为,不交手他人。
转瞬燕府臻已经收了剑穗,仔仔细细挂在一旁,将帕子一扔,侧眸投下一个淡漠的眼神:“有事?”
一经提醒,段策才想起方才的传讯,不敢再窥伺阎君背影,说:“烛霜上仙传了信来,未正时到,要备茶水吗?”
燕府臻默然片刻,段策还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膝盖一软便要跪,才听燕府臻简短道:“备。”
降(jiàng)华仙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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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神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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