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天台上的风就猛烈了起来，吹得人脑门儿疼，钟锐本来想走，但兰晨一直站在栏杆边不动，她便也没有离开。

兰晨点了一支烟幽幽地抽了起来。

“好像要下雪了，你不赶紧回去吗？老师跟师母找不到你，该担心了。”

钟锐看出兰晨有心事，他的眉头始终紧蹙，很快就抽完了一支烟。灭了烟头以后，他把两手肘支撑在栏杆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脸埋入自己的臂弯中。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冷风中，兰晨意味不明的冷笑声异常刺耳，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钟锐，逆光的脸处于光影阴暗之处，看不清表情。

钟锐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为什么救我？”

兰晨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无奈地苦笑一声，反问道：“不然我要看着你死吗？”

“如果我死了，赵灿是杀人凶手，那我们就都对你构不成威胁了，你想包庇的人也可以顺利逃脱了。”

兰晨许久没有出声，大概是钟锐这番话伤到他了，他背对她倚在栏杆上，长久的沉默后无力叹息道：“你把我想的太不堪了。”

钟锐想，如果兰晨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坏，他的演技也实在太好了。

“我说过，我有我要查的事，等我弄清楚一切，都会告诉你的。”

兰晨告诉钟锐，现在局里的警力都放在赵永一家人的案子上，抽不出人手继续调查，周斯予被杀案，如果没有新的线索出现，应该就会以嫌疑人畏罪自杀结案。

“兰晨，如果你想让我不与你为敌，现在就告诉我你到底在保护谁？”

一阵风吹过来，把钟锐的外套吹透了，她冷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舍不得离开，等着对方的答案。她期待着兰晨对自己坦诚，事件千回百转，钟锐还是希望，眼前这个不止一次救过自己的人不是敌人。

不过，兰晨没有如她所愿，钟锐又追问道：“现在只有你我在，你告诉我，墓园里袭击我的人是谁？”

“给我点时间，周斯予的案子，还有你在墓园被伤的原委，我都会公之于众。”

又一次被兰晨搪塞，钟锐失望至极，她抬头望天，强忍住泪水挤出一抹苦笑：“我不同意警方这样草率结案。兰警官，你劝我不要沉湎于过去，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感激你为我考虑，可以不再为了救周斯予强行回溯时空。

可你现在还要让我稀里糊涂的同意你们结案。如果就此了事，我就永远不能知道周斯予为因何而死，他的死就和我妈妈一样，永远成了一个没有人可以解开的谜团。对于你们警方而言，这可能只是一个破获的不太利落的杀人案而已，但是对于我们受害者家属，这是一辈子的症结。”

钟锐强硬的反驳让兰晨一时间不是如何开口，他像是有什么难处，低头沉思了许久才又开口：“周斯予一案尚没有新的线索，而钟志恒一案一旦被定性为他杀，第一个要接受调查的就是你。”

钟锐想也没想就抢着回答：“我没杀人，愿意接受调查，也请你们继续查下去，还死者一个公道。”

兰晨语调突然提升：“找到真凶又怎么呢？周斯予已经死了，如果因为这个让你的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那不是得不偿失？你也清楚，就算知道真相，也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的！”

“可是你明明就改了！是你回到过去通过某种方法，阻止我在16年平安夜杀掉钟志恒，才让兰聪多活了一年不是吗？”

兰晨被她说的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钟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迎着风吹来的方向闭眼凝神，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我已经放下救他的执念了，我可以接受周斯予不会再回来的结果，但我不可能让害他的人逍遥法外。兰晨，你要是真的与我作对，我不会在意你救我几次，帮过我多少，我只会记得你阻碍我找到周斯予去世的真相，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与你为敌。”

钟锐转身准备离开，可挪动了一小步，忽然想到了郝杰在酒桌上的话，顿了片刻后，还是没有耐住好奇，再次回头询问道：“你跟何媛媛在一起了？”

兰晨拿烟的手僵在半空，顿了几秒后才不自然的“嗯”了一声：“在一起了，不过我们不太合适，准备分手了。”

钟锐的表情有些讽刺，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兰晨了，他既然跟兰聪兄弟情深，怎么能接受何媛媛呢？就算兰聪不是为她而死，那也与她纠缠了多年，其中的羁绊多深，钟锐作为外人都知晓许，他是兰聪的亲哥哥，是如何做到心无芥蒂的呢？

也难怪方凯说，兰晨父母不同意，原来钟锐还以为是他父母老古板。现在想想，站在兰家二老的立场上，不同意才是正常的。

兰晨看出，钟锐眼角眉梢的鄙夷，但他淡定如斯，自嘲似的问她：“你一定在想我真是昏头了，竟然跟弟弟喜欢的人交往，对吧？”

钟锐毫不掩饰，立即点头承认：“原来你知道啊，我以为你是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你，还想提醒你别被骗了，看来是我想多了。兰聪在天有灵，如果知道自己追了那么久的女神，在自己死后被自己的亲哥哥搞定了，应该也会感到安慰的吧。”

钟锐话里的讥讽之意明显，她会突然这样尖酸刻薄，一半是为了刺痛兰晨，一半是因为讨厌何媛媛。

兰晨脸一半在高楼的灯影里，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他微一偏头，棱角分明的脸被灯光称的又精致又冷漠，他不耐烦的瞥来了钟锐一眼：“你这张嘴真是敌我不分，说起话来总是这么难听。我把你当朋友，你不要总这样夹枪带棒的。”

“上一次回到过去，我见到兰聪了。”

兰晨灰暗的眼睛透出瞬间的光亮，他目光灼灼的看着钟锐，语气中充满期待地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他说...哥哥回来了，他要回家吃饭。”

兰晨静止了足有一分钟，他的表情逐渐呆滞，眼球在眼眶中不自然的转动着，两行泪簌簌下落，那一句在普通不过的话，在瞬间将兰晨击溃。

钟锐记得，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婚礼上。兰晨谈笑有度，待人有礼，上学的时候成绩优异，毕业后工作也体面。钟锐认识他之前就有耳闻，兰家大儿子是泽清小城里，数十年来最有出息的孩子，兰家父母是县里普通工人，培养出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都说是祖坟冒青烟了。

记得周乘在家提起，也把兰晨好一顿夸，当时周斯予还故作不满：“爸，你亲儿子儿媳妇不好？”

周乘笑骂他：“净能挑理了。”

周斯予死后，兰晨接手了案子，钟锐才与他有了往来，在知道他跟自己一样，曾回溯时光拯救亲人的时候，钟锐将他视为自己唯一的同路人。而在墓园遇袭的事发生后，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从盟友直接变成了敌人。

兰晨掩面低泣许久，这是钟锐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彻底的袒露情绪，她见状心绪复杂，既因为自己成功刺痛他的痛快，同时又觉得他可怜，觉得自己可恶。

面对这样一个敌友难辨的人，钟锐也是矛盾的。

过了好一会儿，兰晨才再一次开口：“我知道，你们一直觉得是何媛媛造成了小聪的死，其实不是，错的是我们。”

钟锐不解：“你们？”

“我，还有我爸妈，我们才是真正害死他的人。”

“我爸妈，你可能不认识，你妈妈应该了解一些，他们就是那种很好面子的人。我跟兰聪，从小就生活在他们的注目之下，我们必须听话懂事，优秀出众，稍有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会在精神上打压我们。

兰晨顿了顿，通红的双眼中满是疲惫，狠狠吸了一口烟：“我比小聪更早的意识到，他们对我们的殷切期待是来自于自己的虚荣心，所以我可以轻易卸下他们带给我的负重，但小聪只能一直背着它长大。”

钟锐回忆兰聪，只能记起他满身压抑的样子，原本她以为他是天生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现在才知道，他也是从小在重压下艰难求生的。

“那是你父母的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在同样的教育之下，我开朗优秀，人人称赞，我爸妈就觉得他们是对的，觉得小聪的问题都是他自己的问题，于是就越发的对他严苛，拿他跟我做比较，不断压榨他。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爸妈和其他人对我的称赞，于他而言就像扎进心窝的刀子了，这么多年来，扎了成百上千次。

2017年，某一次我回到过去见到小聪，他正在自残，用沾满血的手掌推开我，说他有时候听到兰晨两个字，都会无意识的发抖。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那个逼他走向绝望的罪魁祸首。

准确的说，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本身就是灾难。”

钟锐沉默，她突然能理解兰聪了，他一出生就在被比较，又兰晨珠玉在前，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父母满意，这短暂的一生，对他来说应该是漫长又疲惫的吧。

“我可以，问一个冒昧的问题吗？”

兰晨苦笑：“你冒昧的还少吗？”

既然没有拒绝，钟锐就当他同意了，直截了当道：“何媛媛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为了你，才主动接近兰聪的。”

兰晨惊讶于她的敏锐，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他并不愿将何媛媛和兰聪联系在一起，可言语兜兜转转，最后还是避不开他们的关系。

父母更看重哥哥，连喜欢的女孩，喜欢的也是哥哥，兰聪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说到那些不为人知的烂俗故事，兰晨语速平缓，努力维持着冷静，像在说着某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可是一句话说完，他又高高举起手，把抽了一半的烟狠狠的摔在地面上。几粒火星蹦起，随后被寒风吹起、湮灭。

一个成熟的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容易控制住情绪，可是身体上的动作却可以轻易的暴露内心。

“钟锐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也很不容易，就是一直努力生活迎合这别人的期望，我只是恰好也喜欢何媛媛而已！”

一个看起来一直坚强乐观，有责任心又可靠的男人，崩溃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他三十五岁了，作为家里的独子一直没有结婚，是因为他爱上了自己已逝的弟弟最爱的人，而他和那个女人，又恰好是造成弟弟早亡的推手。

何媛媛，钟锐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脸，瞬间，一个恐怖的想法笼罩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