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对面是一扇古朴的雕花窗,淡蓝色流苏掀起,温暖的斜阳直射过来,落在尤袤柔顺干燥的前额碎发上,那一块金黄灿烂。
尤袤坐没正形,笑也没个正形,贴身的衣服更是怪诞诡异。
此时他双手撑在床单上,身体微往后扬,略微抬眸时,嘴角噙着一抹逗弄人的微笑,连眼眸里都流转着漫不经心的调侃。
几个“小男奴”尽职尽责地傍在他前后左右,有给他捶腿的,有给他捏肩的,还有给他扇风的。他舒舒舒服地指点江山,一会儿说这儿酸,一会儿说那儿疼。
没有帝王的风范,倒是有帝王的待遇。
路翎轻蹙起眉,看他没个正形又满嘴胡话的样子,抿着唇在内心坐实尤袤的小偷之名,忍不住冷声点评:“牙尖嘴利。”
他从未被人这样几次三番地逗弄,还从没有人具备这样的胆量敢玩弄调侃他。
在他所在的城市江城,路氏集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多少人想着法子变着花样要勾搭他,他见惯了欲擒故纵和阴谋诡计。
像尤袤这种的,倒真像是别有用心。他没想到在如此偏远破旧的渊城,巴结他的人还无处不在,到底要扰乱他的生活到什么地步?能一键清空,全部消失吗?
初次见面尤袤就偷他的东西想引起他的注意,打架时这人竟然主动地用双腿勾他的腰身,真够不要脸的。现在,这人还一脸挑衅又热望地看着他。
让他做自己的“小男奴”?这么快就露出狐狸尾巴了吗?偷偷藏不住了是么。
路翎在内心冷哼,镜片后的那双眼晦暗不明,他轻笑一声,颇为自嘲地想,这人真是自作聪明,以为这种拙劣的演技能骗过他的慧眼吗?
说实话,掉价又愚蠢地想爬上他的床的人数不胜数,但结果都很惨,早早地被他的人清理掉了。
“我对谁都这样,碍你事儿了?家住海边?管得到着吗。”尤袤瞥他一眼,翻了个白眼,内心极其不忿。
这位叫“路哥”的人靠不住,连玩笑都开不起,没劲儿,还是他的一群小男奴够意思,也好玩。
路翎抱臂靠在窗楞边,皱着眉没说话,他不确定这个别有用心的尤袤靠近他有什么目的。
渊城离江城一千多公里,如果尤袤要把他偷偷退学的事告诉他爸妈,他只能再换一个地方躲着,总之不能让爸妈发现他。
正这么想时,路翎感到自己的裤腿被几只手轻轻拉住,他垂下视线,看见几个宝盖头的小孩儿,眼睛睁得老大,目光清澈。
香辣片片鱼满眼含泪地看着路翎,声音如泣如诉:“大侠,放过我们主人吧,不是他偷的,是我们偷的。”
“对对,你的卡,还有包…是我们干的。”
“不要误会鱿鱼哥哥……”
尤袤也是震惊了,瞳孔顷刻间裂开,内心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平时就爱跟这么一群小毛孩玩,替他们出出头。他年龄比他们几个大很多,理所应当保护他们。
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保护的一天,尤袤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群小子……没白罩着他们,有良心!大大的良心,回去用辣条重赏。
但他还是垮着一张脸,表面装的沉着冷静,一副波澜不惊、宠辱皆忘的样子。
成大事者得沉得住气!
路翎点点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流露出惭愧的表情,轻轻道:“抱歉,误会你了,是我没搞清楚状况……”
尤袤打断他,大手一挥,颇为大度地说:“没事没事,哥们下次下手轻点,别往死里揍,命再硬也不够赔。”
“嗯。”
小弟们欣赏地看着尤袤大哥大度的风范,尤袤心里特满足,觉得此刻他身边一定有一层天使般的光环。
路翎看他得瑟的压不住的嘴角,目光瞬间冷下来,在心里无声冷笑。
难道不是你指示这么一群无知小孩儿偷我的东西的吗?罪魁祸首不正是你吗?好意思推脱给小朋友。真够赖皮的。
胡姐再出来时已经重新换了一身衣服,是一件华丽的绣花旗袍,正衬出她苗条纤细的身材,她嘴上涂抹嫣红唇膏,手里捏着一条手绢,整个人像是浸泡在香水中,一出场自带暗香,盈盈在空中浮动。
尤其是她轻轻一甩腰身,手绢和头发跟着飞扬时,特有江南小女子的优雅范。
胡姐天生的资质好,眼睛含水,滴溜溜的,此时她掀开帘子诧异道:“还没走呢?我要提前打烊了。”
“那个……”
尤袤声音跟蚊子哼的,他垂下头,手指在裤缝上面不安地摩挲,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在内心胡乱组织语言,心想,要怎么跟胡姐说自己今晚不回家,在这里借宿一晚呢。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人美心善的胡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肯定会帮他的。
胡姐也确实帮助他很多。
但每次他都没有说出来的勇气,他平时总没个正形,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可生活却一团糟,有家不能回,像个丧家犬一样东躲西藏,时间久了,即便他内心再怎么强大,平日里再怎么厚脸皮,也会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赧。
这源自于他一塌糊涂的现实生活,他在现实生活中,是个狗熊,而不是个英雄。
胡姐比尤袤想的更心细,她瞥一眼欲言又止的尤袤,立即心领神会,很体贴地笑道:“鱿鱼,你今晚跟我一起去吃饭。吃大餐。”
尤袤舔舔干燥的嘴角,他嘴馋,渴望吃一顿大餐,毕竟他一年都吃不了几次,这机会难得,但他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急忙摆手推脱着:“你跟男朋友约会,带我干什么,万一让人家误会,破坏你们感情不好。”
胡姐一直像大姐姐一样照应尤袤,他无家可回时,胡姐就让他睡在病床上,过年时还给他买新衣服和零花钱,他打心里把胡姐当成是亲人,不想因为自己连累了胡姐,也不想扰乱胡姐的日常生活。
“那行,”胡姐轻叹一声,有些无奈,把钥匙交给尤袤,“今晚睡我这里,抽屉里有钱,想吃什么自己出去买。”
尤袤点点头,接过钥匙,心想,自己晚上终于不用睡大街了。
路翎无声靠在柜台,两只长腿撑在光滑的地板上,深邃的眼眸里映照出的是门口的两道相挫的人影。
他静静观察尤袤和胡姐的互动,看出两人的亲近自然,他们之间形成的氛围让别人难以插足
难道都是家族里派过来的吗?这个平平无奇的小诊所就是他们的窝点么?
他皱起眉,觉得事情有些棘手,难不成还有其他伙伴?还有其他窝点吗?
而后他有所预料地低头看向笑得流口水、有些憨憨的几个毛孩子,正与五双溜圆清澈的眼珠对视。
……
好吧,是他多虑了。
这五个小糖豆不可能,完全不构成任何威胁。
胡姐走后,五个“小男奴”也该走了,黑幕下垂,天色已晚,他们再不回家吃饭,家里人就要担心了,这几个毛孩子特犟,尤袤废了好一番唇舌才把他们挨个儿哄走。
诊所瞬间安静下来,也比刚才宽敞。
尤袤累的直接躺在病床上重重喘气,额头上冒出些汗水,等身体不那么疲劳了,他这才掀起眼眸,看到一直默不作声的路哥,神色惊讶。
不是,这哥们还没走呢?
莫非这路哥也跟他一样,无家可归啊?要跟他抢病床?
那不行,这是他的窝,他谁也不让。
尤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向路翎,面无表情直接下逐客令:“天黑了,我要关门,你赶紧走,别赖在别人家,像什么话。”
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也是赖在别人家里的,脸僵了片刻,急忙补充:“我跟你不一样,我有特权,你没有。”
路翎淡声嗯了一声,不大在意这个,他也没想要赖在这里。
他看一眼正在柜台处找纸钱的尤袤,知道他是准备找钱出去吃饭。
路翎盯着尤袤瘦削单薄的背影,尤袤穿的是长黑衣,整个肌肤都隐没在这层薄薄的黑衣之下。
紧身的黑衣似乎相比其他颜色的衣服,更能勾勒出一个人的身材。
比如现在,路翎眼中的尤袤是什么样的呢?
用一个单一的词概括,就是欲。
很欲。欲得想让人扒开这层薄衣,看看紧捂的里面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可能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尤袤人很瘦,背影显出些许落寞与孤寂。他最曲折跌宕的线条就在后背上。
优雅交错的线条就在他整张脊背上。
漂亮流畅的肩胛骨,会随着尤袤低头的动作以及手臂的抬动而轻轻收缩,或是略微扩开。
那条突出的腰椎也给这样的脊背增长了些锐气。
路翎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他有些犹疑的、慢吞吞说:
“也许,我是想……请你吃顿饭呢?”
“赔罪啊?”尤袤随口答道,他头也没回,翻出来几个五毛的硬币握在手心里,显然不把路翎的话当回事,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客套话而已。
因为误会自己是小偷,而赔罪吗,他没多想,想的是另一件要紧的事。
一会儿吃什么呢?尤袤还没想好,他打算去小吃街先买几个炸串,然后再来一碗热乎乎……
轰的一声,把尤袤的思绪直接打断。
“嗯,赔罪。”不知道什么时候路翎早已站在他的身侧,他伸出手,不客气地关上抽屉。
白炽灯下,路翎的目光很沉,一点墨色的眸子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表情也冰冷,嘴角微微往下压,似乎是有些生气。
生气?生什么气?
尤袤皱着眉还没想明白就听到路翎的下一句。
“请你吃大餐,”路翎轻声说,他走到门口,一手掀起门帘,一手插在裤兜里,转头看着尤袤,目光倒是真挚诚恳,“来吗?”
“来!”
尤袤咬咬牙,心一横,拉开抽屉,将手中的一把零钱放在里面。
他梦寐以求的大餐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能错过。
不吃白不吃,他要去吃!
走在路上的时候,尤袤和路翎排排站,机械地向前走,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在路口等红绿灯时,路翎拿出手机在上面戳戳点点,然后他把手机递给尤袤。
“我对这个地方不熟悉,餐厅你来选。”
尤袤心想,不熟悉?哥们不是本地人啊?他盯着伸过来的手机,没伸手去接,可以说,他对这个东西完全是一窍不通,他到现在都没有一部自己的手机。
“跟我来。”他说。
他要选一个最贵最好吃的,坑死这家伙,吃穷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