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没钱

快下课了他收拾东西要往外走,他觉得老师变得迂腐,五年前**带头冲上前的勇士在今天一件原本有很大希望的事情上畏手畏脚。他听出话里话外老师对于尝试所持的怀疑态度,可为什么不能尝试一下?哪怕尝试了发现无用也好过于坐以待毙。

韩金树深舒一口气,“行了同学们,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个患者要……请进——!”

话说一半被敲门声打断,李凡看着时机合适敲门进去,“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韩主任,刘大夫让我过来的。”李凡拿着处方和报告单站走进来后在门口。

站在讲台上的韩金树侧目看去,张大手掌用拇指中指各抵着金属眼镜框两端推了一下,“哦你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这么早呢打算下课去门诊等你,出结果了?”

“嗯,我带过来了,”李凡整理着报告往前走去,“还有大夫给我开的处方,说让您一起看看。”

“来拿过来我瞅瞅。”

李凡径直路过刚从桌子旁走过来的人,那个言辞激烈观点和韩雪不一致的男生——他就站在李凡身边,突然伸胳膊将手掌摊在李凡面前。

“乐乐。”他低声叫住李凡。

李凡被吓一跳,听到熟悉的小名他顺着视线里这只大手抬头看,那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孩子,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挡在眼前冲他笑了一下。

他刚笑完,就觉着笑得不合时宜。

——刚才的病例也是二十三岁,李凡比他小三岁,今年刚好二十三。

有事,是不是因为找老师看病这事?

李凡跟着笑,陌生的地方遇到熟人像是苦闷有了突破口,“久哥!”气氛马上活跃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眼见气氛缓和不少,韩金树问:“你们认识啊?”

“对,他我朋友!”李凡指向谢斯年对韩金树骄傲地说。

出于医学生的敏感他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借着一阶楼梯和高他一两厘米的身高优势摸摸李凡的脑瓜冲韩金树笑了一下,“嗯,这我一朋友的弟弟。”

“来来来结果先给我,要不你们俩先聊?”韩金树紧忙对李凡招手,对这俩人的聊天并不感兴趣。

“我先走了年子哥,你们慢慢聊——韩老师我走了!”韩雪路过谢斯年身边跟他打招呼,和其他同学一起往外走。

“哎你早点回家,你妈在家等着呢。”韩金树冲着闺女的背影吩咐。

“知道了——”

李凡跑过去将一沓报告放在桌上,“麻烦您了!”留下一句话后折过身跑到谢斯年身前满眼崇拜地看他,“我知道久哥是大学生没想到久哥这么厉害啊。”瞬间化身小迷弟。

谢斯年一时喜上眉梢搔搔头不好意思地说:“就,除了打架不行得乐乐罩着,别的还成……”意识到问题好像很大,这种出乎意料的相逢没有彻底冲淡谢斯年心中的不安感,“哎你怎么找这儿来的?你今天就是来找韩老师看病的?”

李凡一下蔫儿了,别过头去看向正在皱眉审阅报告的韩金树点头,“对,上周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刚好韩主任助理给我打完随访电话让我复查。”

“助理?韩雪啊?”谢斯年问,“就刚过去那姑娘。”指向门外说。

韩金树没有仔细看报告单,笑起来回道:“没别人,打电话的肯定是这丫头。”

没有大事不会随访,不是难题不找韩金树,谢斯年知道李凡身上的疾病可能比他想得要复杂。只不过这种“知道”在内心里不愿意承认,谢斯年愿意将其简单归结为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希望它仅仅是一种封建迷信的所谓预感,不要一语成谶才好。

液晶屏幕上刚才争论探讨的病历资料情境中,“李某,男,二十三岁”的字眼让谢斯年觉着心中不安。

但李凡没有考虑到这一层,他发现谢斯年穿白大褂很好看,很精神很帅气,还很阳光。他打小儿没进过几次医院,更不会在医院看见光鲜亮丽的大夫,像谢斯年这样长得干净、发型利落、白大褂整洁的大夫更少见——该说不说白大褂提人气质,之前见到他的几次看起来帅气但并非最出众的那一个,这次就不一样了。

“李凡你先来。”韩金树招手示意他过去,抬头却看见谢斯年跟在李凡身后。他想说些什么,“哎你……”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怎么了。”谢斯年问。

“算了,没事,你去把门带上。”韩金树迅速反应过来故作淡定地说。

眼瞧着李凡总看自己,谢斯年觉得不好说“那我出去你们聊”,即便算不上是李凡的家属,处于好奇和担忧他想多听听。

如果对方没有意见,韩金树是想让谢斯年多了解一下的。

江佳提过几次李凡最近不舒服,而且大大咧咧的江佳每次提起就半遮半掩,一看情绪就不高。眼瞅着李凡现在站在眼前了,有了解他的机会谢斯年不能错过。

但和江佳一样,只要谢斯年往“李凡身体不好”这个层次一想,加之今天的偶遇,他就会将刚才探讨的案例往李凡身上安。

不行,想什么呢,谢斯年在心中制止住胡思乱想。

“结果来看……进展还是很快。”韩金树简单陈述他的观点,并为此深深叹了口气。

他犹豫一下突然话锋一转,“只不过我觉着你可以查个Ph试试,你几次报告单的结果虽然不是很乐观,但总体情况没有向**型慢粒方向进展。”

李凡满脑子问号,什么Ph?酸碱度?跟血液病有什么关系。这问题太低级了不好意思问,他将目光投向一脸严肃的谢斯年,师生二人正在看他不同时期的报告来回对比。

谢斯年注意到他投来迷芒的眼神之后点点头向老师发问:“也就是说,典型的可能性更大?”差一个字、检查结果一阴一阳决定的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到底要面临不可避免的死亡,还是能将它看成一种大概率可控的慢性病。

即便这种慢性病人想活着需要用钱砸;即便没有几个人砸得起。

但有希望总是好的,谢斯年想。

“我说不太好,”韩金树摸着下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轻轻地咂么嘴,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越是这样谢斯年越紧张。

人大多恐惧那些未知的,“但我觉着有查的必要,有接近百分之九十五的典型慢粒患者Ph染色体阳性,虽然作为早期诊断的手段敏感度较高,但国内的检查可行性很有限你懂吧斯年。”韩老师指着报告单现场教学一时忽略了李凡的存在,直接与谢斯年简单讲解。

李凡盯着师生二人反复交汇的眼神和专注的思考,打断问道:“检查贵么?”

不能不考虑现实问题,韩金树深吸一口气默默摘下眼镜扔在铁皮多功能讲台上向阶梯教室的尽头望,努力缓解视觉疲劳,“医保不能报销,但大多数是能承受的。”能承受检查费用、检查结果乐观,治疗费用也是难以想象的。

谢斯年此时想从他的眼中淘到希望,但眼神透露出他是迷茫的。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心情,从前他总想见到一些复杂病例,面对一些情况不一样的大体老师,多学一些别人碰不到的……

现在不了,现在他只想每个人健康,健康活下去就好。

平凡快乐的活下去就好,他那么有活力,率真又可爱。

“其实我跟你这样说,化疗可能有效。”韩金树低垂眉眼向李凡坦诚道,“有很大可能有效,我推荐你试试,哪怕三分之二的概率能控制住也是好的。”

“而且目前化疗的费用能报销一部分的,你这么年轻,你比小年子还小。”韩金树不再严肃,他说完抬胳膊压在身边面无表情的谢斯年肩头并轻轻晃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哭丧着脸。

但谢斯年没有理他,韩老大哥只能继续圆下去:“年轻人得有心有茬儿的好好活,哪儿能说放弃就放弃呢,我们科好多六七十岁像我这年纪化疗五六年了人还好好的。我还没有小年子这么大——诶对,比你稍微大点儿,我还见天儿怼我老师呢,我不批斗他算我心情好,拿出精神来咱试试看?”

他故意打岔逗人开心,在场二人听出来了,如果说谢斯年就是开个面儿一笑了之,李凡可能是真的听开心了,咧个大嘴笑得没心没肺,好像得病的是谢斯年不是他一样。

李凡对此有些疑惑,为什么能笑出来呢?但扪心自问,如果说病得在谢斯年身上,他可能就笑不出来了。

有一瞬他甚至想,得在他身上总好过得在别人身上。

毕竟他真死了也没有人为他惋惜,世界上少了一群痛苦的人。

“试试吧李凡,”韩金树戴上眼镜故作无事发生一般认真劝说,“小年子不说你是他朋友吗?你哥是大夫,不听我的你得多听你哥劝。”

话语暗示怕不够,韩金树拿胳膊肘拐了谢斯年一下。

谢斯年还没有从“我所学习的案例就是身边朋友”的感觉中抽离出来,向来直率、心思细腻的他就算是听懂了暗示,还是藏不住的担心。他想的不是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两个人将目光对准旁边的谢斯年却怀揣不同目的,韩金树想让他劝说一下,而李凡单纯是觉着谢斯年比他懂得多。

谢斯年深吸一口气说:“乐乐,”人在难受的时候不能说话,一旦说话就会露怯,他努力控制情绪还是会不自觉地撇嘴,脸上挂起故作坚强的难堪,“要试试吗?试试吧,还有很长的时间,还有很多机会。”征求和劝说同时出现在话语中。

有很长的关于生命的时间,有很多的关于活下去的机会。

师生奇怪的默契和酝酿的情感让李凡又重温了一遍那种“有人关心我”的心理愉悦,他站在讲台下两个胳膊杵着桌子冲谢斯年笑,像是等待老师解答问题的乖孩子,笑得单纯又自然。

“如果化疗有效呢?”他问。

见李凡有想继续治下去的苗头“化疗有效、Ph阳性的话,”韩金树马上回答,“意味着格列卫对你就是有效的,我们可以把它变成慢性病——只要吃药,你什么发热啊身上疼啊都能改善,生命长度也不会受影响。

“一万五一瓶的那个?”

他将两个医生问得一愣,韩金树自以为他挑选到了李凡最关心的自我感受上,轻描淡写了对寿命长度的描述,却没想到李凡抓住了上一次谈话的重点——治疗费用有多贵。

眼神和谢斯年交汇后,韩金树别过头去无奈点头,“对,就是那个。”人人知道没几个吃得起的。“但哪怕用不起,我们也有可以替代的治疗方……”

“算了,”李凡打断他的话,自然地收回刚才的笑容。

顺着韩金树的目光,他看向阶梯教室的窗口,窗外是对面的一栋楼,天黑了便只能看见灯光,湛蓝的天空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没出现过,仿佛明天的晨曦沉沦在永夜再也不会来。

李凡继续说:“没钱,不考虑了。”

“化疗医保是可以报销的,一期大概报销后几千块,大多数人都能承受……”

“您也说过化疗的不良反应,”他又一次抢话,“一期化疗之后我躺在床上挣不到钱了呢?之后哪有钱支撑我继续化疗。”

一个又一个现实问题爆出之后韩金树突然有些无奈,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无力的情感围绕着他,他由衷为这个孩子惋惜。讲了一下午课他有些累索性坐在板凳上歇歇脚,抽出坐在屁股底下的白大褂一角,他戳着腮帮子没有否认余地点头回应李凡。

对,复杂的家庭背景意味着没有人可以为李凡负责。

韩金树知道以李凡现在心理状态不像是个求生欲特别强烈的样子,能不能挺过几个阶段的化疗还有待商榷,“行,那你……那你多注意休息,平常别太累,药的话按刘大夫处方要求吃就行,你有什么不舒服来院找我,打韩雪电话或者找小年子都成。”左右权衡下,他只好无力地嘱托。

作为医生他曾想拯救每一个人,坚信没有什么困难能打倒不放弃的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浮夸风”吹到医学界的那些年,年轻的他曾相信“没有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想法在被现实不断颠覆之后,坚定的理想与信念仍然驱使他为患者竭尽所能,如若不能也可以多给予分关怀。

他现在仿佛帮不了这个年轻人,检验结果提示挡在他生命前的不是不可逆的疾病,不是疾病又能是什么呢?每个人隐隐感觉,似乎是不可逆的家庭和贫穷。

“去吧小年子,没事儿的话带你朋友弟弟出去吃个饭……你婶儿在家等我了,有空上家来。”韩金树垂下头对二人挥挥手。

没钱这俩字儿他听多了,高昂的药费实在不是普通家庭承受得起的,何况孤身一人、收入微薄的李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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