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从迫不及待的复查开始，门诊大楼玻璃窗子上早早换掉去年的贴纸，赫然纸上的是带着小兔子各色各样的“2011”贴纸，大楼是新的，排队等叫号的恶性肿瘤患者大概率也是新的。

李凡庆幸他是旧的，他还是他。

病程来到第三个年头，如果李凡确诊时加过什么病友交流群的话可能他因疾病所认识的朋友里约有三分之一成为列表中永远灰色下去的头像了，毕竟除去少数如能被治愈的M3型白血病，绝大多数类似疾病患者在现行医疗条件下五年生存率不容乐观，其中病程进展到两到三年间各类原因所致失访、死亡的占比最大。

诊室里以韩金树为中心围了好几个穿白大褂的，除了两个学生不认识剩下全是熟人，作为助手的韩雪、了解病情的主治医师刘海军以及他久哥，一群人围着前一年的报告听韩金树作出分析。

“这次我建议你全面检查一下，李凡。”韩金树推推眼镜说，“上一季度的骨穿结果很稳定，肝肾功能基本恢复到化疗前……保守起见换药之后全面检查一下，除了骨穿、血常规这类检查之外兹当是体检，能查的都查一遍。”

严峻的现实摆在眼前，韩金树低头思考时几人将所有目光全汇集在李凡身上，韩雪又侧目看了看他哥，察觉出二人都不打算立即表态。

他职工医保断缴了，韩金树明白他内心的担忧，“建议归建议，如果不想的话先约骨穿，这两天能做大概年前出结果。”韩金树略显生涩地敲击键盘开具医嘱和预约单。

与谢斯年目光交汇后二人心里盘算一下，李凡打算看看常规检查中的重要指标。对视后他倚靠韩金树的办公桌发愣，揉了揉脑袋目光呆滞地走神，一般只有在看书思考时或者在准备修改医嘱时才会如此纠结。细微的变化并没有其他人关注到，全被李凡看在眼里。

他当然想给爱人最好的，他知道某些检查的必要性，可现实是断缴的职工医保和有限的资金。

李凡想想答应了：“没关系。”他说，“如果一直吃这个药，两个月就能省出来一次全面体检的费用了。”为了不让他久哥为难，这点付出是值得的，何况本来就是必要性的支出。

有钱心里就是有底，李凡想。

他答应的这么痛快？韩金树也没料到，他转眼看了谢斯年一眼，谢斯年又将目光投向李凡后点点头。

端着肩膀的谢斯年点点头，“就这样吧老师，”他仍旧心事重重，“年前结果差不多能齐了吧？”距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其他医院预约检查大概率三五天就可以，两周内出结果不成问题，可在他们院这种地方，不急的检查两周能做上算是好的。

“能，”刘海军先答道，“实在不行我内部系统看看，提前知道结果提前跟李凡说。”

对于这次检查李凡信心满满，他的努力与改变是他久哥与所有人有目共睹的，至少生命是一种态度而非一种结果，健康是动态而非是静态不变的。

等缴费时他有点后悔，

“信心”这玩意儿太他妈贵了！

没有医保显得更贵了。

硬着头皮交完费他在他久哥陪同之下去门诊各个科室预约做检查，一些简单检查当时能做上或者当时能拿到结果，但也足足折腾了小半天才跑完。现在没了工作不需要挤着一天或者半天将检查全做完，不用担心耽误工作，对李凡来说也是好事。

做完骨穿后的李凡可以打车回家安安心心躺个两天，每三个月一次的刀刮骨头……回想起来李凡立即打个哆嗦。

如刘海军所说，超声、CT、凝血等结果出来速度比较快，一月底基本所有结果全出了，至于髓象结果要等两天。但从基础检查来看，李凡这三个月里指标变化并不明显，这意味着他的身体适应仿制药，且并无明显的副作用与不良反应。

收集好多日来的结果李凡跟着他久哥一起去找韩主任看报告。

“如果报告不好的话，是哪个方面会不好？”李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问题，楼与楼之间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常与行色匆匆的人流逆行。

抬头说话时捧着一沓报告的李凡差点撞到人，谢斯年急忙拉住他的手腕从人群中利落地穿梭，“有很多，比如贫血、脾肿大、关节痛、胸腔和心包积液、口腔溃疡和各种获得性感染。”他严肃地说完突然咧嘴一笑，“不过我看没事。”

“？”李凡歪着脑袋充满好奇地看向他久哥，“为什么？”

“没有得到控制的情况下长期严重的浸润反应会导致肺部影像学改变，常伴有夜间剧烈咳嗽的症状，很多患者指标控制不好最常见主诉是夜间无法控制的阵发性干咳。”

他久哥一下子冒出一堆模糊不清的术语令他更摸不着头脑，但那股子严肃的神情并没有再次表露出来，实际上对谢斯年来说这已经是大白话了，他再直白点的话该拿卤煮炒肝儿这些用猪身上器官做的美食来做比喻了。

估计这种比喻对于李凡小馋猫来说更好接受。

“然后呢？”

“你没有啊，”谢斯年的表情与语气轻松而自然，“哪个人睡眠质量特好动不动跟我抢被子踢我一脚的，心里没数吗？”

……他妈的。

李凡下意识想甩开他久哥，结果反而被拉得更紧、凑得更近。

“还有啊，”谢斯年压低声音，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的道路并从人群中找到最佳路线轻车熟路绕进小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常见、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偶见的髓外增生是生殖器官包块和压痛。”

“我检查过了，你没有。”

……操。

他有没有踢被子他久哥心里有数，他别的位置有没有压痛和包块，他久哥心里也有数。万万没想到一起睡个觉会暴露这么多信息，李凡顿感他久哥又他妈流氓又他妈的正经。

他脏了，和他久哥白大褂上洗不掉的笔油一样脏，这一印象涂抹不掉了。

想到这一层的李凡脸上蒙上一层红晕，甩又甩不开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久哥往前走，小声抱怨道：“烦死你了……”

门诊大楼通往后面病房经过层层大门，厚重的棉门帘被寒风吹得透骨跌宕，李凡裹紧他的外套，里面仅穿了毛衣的他久哥却像没事人一样呼出阵阵白雾，拉着他的手宽厚温热。

这只手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十指相扣，他们一次又一次穿越门诊与病房，还差点错失在命运的时空中。谢斯年原以为他想当李凡的好朋友，报答那次李凡为他冲动地挥拳，但在无数个巧合构建的命运中，爸爸妈妈的阴宅、相似又截然相反的成长轨迹、罕见的病情与交叉的研究领域……现在，他要拉着他怀揣希望奔向有盼头的未来。

疾病对李凡的影响并没有如同镜像前的物体挪开后完全在其中寻不见踪影一般消失，骨髓里的病与骨髓里的爱碰撞在一起时，也无法抵抗合并症的出现。

“总体可观。”韩金树将他的报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着重看了CT和心超报告，端详了许久他如此评价。“左房轻微增大，二尖瓣三尖瓣反流，心包积液量不大可以自行吸收，很多三四年病程的患者都有这样的情况。”

“你记不记得那个随访患者？前阵子刚做完心外手术的。”他话锋一转突然问向谢斯年，“双侧心房扩大，肺动脉压高，二尖瓣、三尖瓣关闭不全。”

又说了几个线索后谢斯年面色凝重地点头，“我看了他在其他医院心外科的病历，二尖瓣、三尖瓣换的生物瓣，又做了个左房折叠。”

推了下眼镜，韩金树继续说：“进展到髓外并发症的患者预后情况基本不太理想——你现在吃上伊马替尼了好好控制，只要不出现耐药性不会继续进展。”他突然又话锋一转放下报告对着李凡笑了笑嘱咐说，“现在看来仿制药和原研药在你身上效果差别不大，李凡。往后好好吃药，和高血压糖尿病一样你好好控制可以和平常人一样。”

“你和健康人来说，严格意义上只有三个月一次复查和每天要吃一次药的区别。”

话题轻松起来，韩金树半开玩笑说：“现在高血压一天吃两次药，糖尿病得天天打针，戴胰岛素泵不用天天打针但时时刻刻要背在身上，见天儿扎手指头，你比他们强多了，光吃个药就行。”

安慰的话语在客观的病情面前锦上添花，办公室里所有人跟着附和地笑，连在外人面前常常冷着脸的李凡也忍俊不禁。疾病在时间的蹉跎下为李凡留下不少印记，除了肉眼可见的疤痕还有身上看不到的破损，幸好爱可以缝缝补补，正因生命本有的残缺，爱显得弥足珍贵。

他总习惯将事情最差的一步先了解清楚，确诊时他就问清楚还有多久的活头，“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耐药？”李凡问。

“吃药不规律是出现耐药性最常见的原因，偶尔一两次问题不大，如果隔三差五吃一回动不动就忘或者自行停药，上药无效的话之后病情进展只能寄希望于骨髓移植。”韩金树垂下眉目回答后叮嘱道：“不要心存侥幸。”

即便是仿制药依旧价格不菲，他的患者不乏有仿制药购买渠道但是吃不起的。

面对老师的嘱咐谢斯年不以为意，他有信心管好李凡。胳膊搭在李凡的肩膀上他忽然萌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督促他好好吃药这件事他久哥非常有信心，只要坚持下去未来总会一点点变好。

李凡点点头将这些记在心里，他开始关注与他有关的事。复查是希望的开端，是去年与死亡搏斗取得阶段性胜利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