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过去

当李凡投以期待的泪眼时谢斯年的嘴唇在颤抖,他蹲在身边默默搂着李凡的肩膀,他的脑袋靠在谢斯年的肩膀上,谢斯年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不会的,乐乐。”他说,“你妈和我爸是邻居——你妈这么好的人,她会期待你平凡又快乐的过完这辈子,等白发苍苍的时候再像孩子一样跑到她身边叫她妈妈……”

说着说着他先流泪,他在李凡情绪崩溃前哭了出来。“我爸也一样,怹等着怹儿子好好的过完一辈子,然后跑去跟他炫耀自己一生那些经历。”谢斯年强忍在哭泣边缘完整地说出心中所想。

李凡在哭,只不过他的哭泣和情绪一样沉默,能打湿谢斯年肩头的眼泪无声在流淌,它安安静静的,他也安安静静的。

冬夜的风路过他们,撩拨起周围的落叶,与他们一起沉默。

“我快不记得我妈什么样了,家里早就没有我妈的痕迹了。”李凡的哭泣是平淡的,话语也一样,“小的时候我总会抱着我妈的照片哭,我爸就会嫌我烦把我关在门外,再长大点我爸再娶之后就把我妈所有东西丢掉了,照片也烧掉了,只有为数不多几张照片被我偷偷藏起来一直带着……”

想念了就会拿出来看看,那张当年昂贵的写真照已经快被磨花了,等上班之后赚钱了他才有机会买个小相框装起来。

李凡倚在他肩膀抬头看向没有星星的天空,眼泪顺着眼角流向下颌,“有时候我想啊,我妈为什么生下我。”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就为了让我活成个没妈的孩子?让我眼瞧着我爸怎么给我找个后妈生个弟弟之后不要我的?就是为了让她儿子看人家一家三口自己跟个佣人一样有事儿没事儿挨顿打的?”

不带情绪的疑问让谢斯年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甚至在李凡问出问题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李凡是认真的——他真的觉得他多余活着。

但李凡没有,至少现在没有。他小时候埋怨过母亲为什么舍了命要生下他,现在他不了,李凡不怪他妈,他知道他妈用生命在爱他。现在他也得了绝症,他知道人能活着就是很好的。从前活得再糟糕,李凡也未曾想过就此了结。

谢斯年知道他不是真的想死,因为李凡说完这些突然扑在他膝盖上痛哭流涕;

“为什么啊!他妈的为什么啊!我妈当年干嘛非要生下我啊!为什么人家父慈子孝就我跟不是我爹亲生的一样啊!”

“为什么我那么努力想融入这个家庭努力对我弟弟好,我爸还嫌我是个累赘啊!为什么啊——!”李凡在咆哮,只是他将脸埋在肘窝里埋得很深,外面只能听见“呜呜”不清楚的声音。

他最擅长掩埋哭声,从小到大被打不允许哭出声,他只能埋在被子里、躲在衣柜里哭。“我得了绝症我就想再见我爸一面他把我赶出来了,我当年当童工打了半个月的工花钱给我弟买的毛绒玩具,我回去看我爸他拿这个丢我脸上让我滚……”

为什么一连串的不幸要发生在他的身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他没做错什么,只是投胎技术不好,只是生得不讨喜,只是命不好,别的没什么。

谢斯年不敢大幅度动作,怕李凡觉着他腿酸之类的打扰他的情绪,轻手轻脚从兜里掏出面巾纸,抽出一张纸巾他没有直接递给李凡,而是攥在手里在李凡抬头看他的时候,将原本已经揉成团的面巾纸再展开一点点蘸干他脸上的眼泪。

“你什么都没错。”谢斯年红着眼眶回应,并擦干他之前抬头哭泣时流向下巴的眼泪。“听久哥说,乐乐。你很好,你不但很好,你还很努力。”

安慰的话语传入耳朵在李凡的脑海中激发了检索的功能,他觉得这样的话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好像二十几年的人生没有人这样鼓励过他,熟悉的是,好像更早以前会有人跟他说“我们宝贝儿真棒”之类的哄小孩儿的话。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刚记事的年纪,“久哥,我想我妈……”李凡哭着说。

人在崩溃与绝望时;生死关头时会想起最亲爱的人,可能是父母、兄弟姊妹,也可能是爱人。

李凡现在不是得了绝症的患者,不是谢斯年的朋友,甚至不是一个二十三岁的人。他现在只有三岁,他想睡醒之后可以在身后“乐乐你慢点”的呼声下满地乱跑。

那双刚认识敢为他打抱不平的手现在正环着谢斯年的身子,李凡感受得到谢斯年胸膛的滚烫,没有感受到的是,谢斯年的眼泪也是滚烫的。

2008年是中国人艰辛又荣耀的一年,作为小角色的他们没有什么光荣事迹,没有什么杰出贡献,至多是李凡捐了汶川大地震当月工资的一半,谢斯年眼睁睁看着其他同志们前往一线内心百感交集。但谢斯年突然想到另外一个该和他们一样平凡的人;五·一二汶川大地震年轻的母亲弓着身子保护自己的女儿,用手机短信写下“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记住我爱你”。

那条看哭无数中国人的真实事件中,母爱是连接生命的桥梁,想起这些的他在此刻特别理解李凡,甚至这种理解是感同身受的,因为他记得看见那条新闻他只是在流泪,而现在他在心痛。

“没事,乐乐……”谢斯年小心翼翼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你妈有我爸陪着,你有久哥,没事……”他在安慰李凡,也在安慰自己。

爱是否是一种情绪?因为爱会褪去,它的痕迹好像会消失不再,崩溃的情绪也会如此。李凡开始逐渐冷静下来,他从那些不真实的梦境中醒过来,像小时候每一次崩溃一样,他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安全的时间哭闹,等哭闹完了要收拾残局、整理屋子、照顾弟弟,不然又要挨打。

李凡冷静了下来,剩下几声止不住地抽泣在等他一点点平复。那是一种奇怪的余韵,在理智占领高地后人会因情绪而羞耻,“不好意思啊久哥,”李凡坐直了身子揉揉眼睛,接过谢斯年递过来的纸在脸上随意揉蹭。对着谢斯年解嘲地破涕一笑,“……有点失态。”

那些委屈消失了,就像妈妈对他的爱,如果不去想就如同不存在。

突然理智起来之后的李凡好像又陌生了起来,谢斯年努力回想刚才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想想第一次遇见……是李凡在哭的时候,他想努力消除这种距离感,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愿开始逐渐生根蔓延。

谢斯年不想说“没关系”、“很正常”之类让人陌生的话语,他看见李凡在发抖利索地解开棉服,“没事,乐乐。”他小心翼翼向对方试探,一直到两个人共享一件衣服的距离隔着毛衣传递彼此的温度,谢斯年的心才落了地。

还好,还好李凡没有特别抗拒。

李凡在发抖,小时候就有哭狠了就会发抖的毛病,加上冬天这么冷在外面半个多小时的低温摧残,他的脸也煽了。

坐在路缘石旁的两个人看着一束灯光发愣,李凡不流泪了,就安安静静看着。

生活是苦难的,像是游在一条湍流不息的河之中,河里只有他一个人;它如此冰冷,像是流动的玻璃。这种环境之下一息尚存的安静是宝贵的,是千金不换的。

他想劝说些什么,但语言的无力是有目共睹的,“人生没有那么多过不去的事情。”他说,“乐乐,会好起来的,真的。”

李凡想回头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看到谢斯年脸上写着“真诚”两个字,本来想反驳的他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有一瞬间他认同这一观点,毕竟他是会死的,不知道是多久,或许是不远的将来,所以一切都会过去很现实。

人不记得什么是死亡,遗忘在出生之前一直处于“死亡”之中,出生之后的二十余年,李凡或许将再度回到那个状态之中。

“嗯。”李凡点头。

路灯微弱的光打在李凡的脸上显得他更加白皙,眼神深邃又空洞,微微有些血色的嘴唇被附上一层白色的光圈瞬间失色。谢斯年能感受得到他的温度,但看起来却是冰冷的。

他沉默寡言,对于他人的安慰只有些许的赞同,仿佛什么都不是发自内心的。可他的眼泪是真实的,他的颤抖是不会说谎的,李凡很难过,那种一只鸟拥有整个森林却找不到另一只鸟聊聊天的难过。

“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说什么都是苍白的。”谢斯年鼓起勇气说,“过去的那些是无可挽回的,我也明白。”

“但就像你说的——你妈和我爸是邻居,从现在开始到以后,”他的手放在李凡的肩膀上指向一直盯着出神的路灯,“对灯发誓,你就当咱俩是发小儿,不管以后有多久,你需要的时候久哥一直在。”

见李凡没有回应,“要不然久哥老了不好交差啊,”谢斯年开始打趣,“等我死了我爹问我,诶爸隔壁邻居你夏姨儿她儿子你俩不是认识吗?他还借你笔给你老子描碑来着!”

李凡向来抵抗不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好奇问:“然后呢?”

“然后我能跟怹说诶呀我跟他不熟,我也不怎么关心他么?”谢斯年认真地问,“老头儿腿儿给我打折咯!”并生动地翻了个白眼儿。

“你傻不傻啊你……”李凡成功被逗笑,扶着脑袋侧头看他说:“怎么可能,那可是你爸——再说人死了还怎么能被打折腿啊?”

“我爸怎么了,他儿子还没你个邻居家的小子心细呢,还知道主动借我红笔呢。”谢斯年一下找到了二人的共同点能继续聊下去,脸上不免开心骄傲,伸手跟李凡面前竖个大拇哥,“所以趁着我们还年轻,我们得好好活。”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远处楼顶的信号塔,那里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像是遥不可及的希望在招手,“等久哥到死的时候,乐乐到死的时候,咱好跟爸妈炫耀咱过得多难又过得多精彩。”作为医学生的他再如何不避讳死亡还是会在对李凡说出这话之前犹豫一下,“省着到时候听人给咱搞什么忆苦思甜教育!烦都烦死了!”他搔搔头嘟嘟囔囔说。

李凡被温暖了起来,他不再发抖,如果说还在抖那就是跟着嘿嘿傻笑导致的,“那行,就这么定了。你要欺负人让我妈托梦收拾你!”

发现他状态好了很多,“说什么胡话呢,”谢斯年利索地站起来反驳道,“九爷是保护你的!不他妈是欺负你的!”

“得,我先信了你——诶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两个人像是什么没发生,仅剩李凡背包里的那些检验结果记录了今天的一切。不可多得的美好是生活中的止痛剂,甭管日后如何,吃上暂且不痛了。

有的时候人不追求以后,只要别太疼就行。

再次送李凡到他家——姑且称之为家,那是一栋略显老旧的勃列日涅夫楼,李凡租住在其中平凡又逼仄的一户里。

站在楼底下谢斯年对他挥手,“快上去吧乐乐,别着凉。”

李凡揉揉有些痛的脸颊点头,“你也快回去吧久哥,回见。”

“去吧去吧。”谢斯年推手道。

李凡默默转身高瘦的背影在眼前渐行渐远,在即将走入楼栋的黑暗前,谢斯年仿佛不受控制般喊住他;

“哎乐乐——!”

声音很大,李凡听到后停住脚步,身后楼栋昏黄的声控灯从一楼亮到二楼。李凡听到后停住脚步,安静地站在原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向谢斯年。

“怎么了?”李凡两手扩起嘴巴高声问。

灯光映射他的背影,将他的影子在身前拉得长长的,谢斯年看不清他的脸庞,只觉得这一幕有些温暖。

“快回去啊!别忘了!有九爷罩着你——!”谢斯年傻笑地回应。

李凡哼笑一声,“知道了!”转身往楼栋里走。

他不需要跺脚,身后已经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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