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到还击的话头,“我是伥鬼?我再怎么伥鬼我养大了他十几年!”于海艳的泼妇德行因他们爷俩突然暴怒退缩了几分,她的眼神中的狂妄逐渐被畏惧替代,嘴上却回怼道:“没有我他早冻死了!还没他今天呢!”
她怎么有脸说这话?韩金树的冷笑透露一种说不出口的无助,谢斯年的爸爸为了好好养大他,一生没有过自己的孩子,而这个女人却在丈夫死后将已经半大的孩子说撵走就撵走任其自生自灭。想到这儿他布满血丝的双目微微湿润,转身又看了一眼谢斯年,恍惚之间他还是那个十几岁不爱言语、孤傲又落寞的小伙子。
“放屁!”
他指着谢斯年冲于海艳质问道:“他当年装课本的单肩包还是他爸爸上山下乡时用的!他来我们家时就只有那么个书包!大冬天身上连件棉衣服都没有!你和后找的男人拿着这孩子的粮票、布票,你们良心上过得去吗?!”
“你这叫什么你知道吗?——当年你的行为是杀人!杀人未遂!”
差点冻死谢斯年的冬天有两次,一次是82年正月初一的东四人民市场外;一次是上小学时他仅穿着秋天的单衣、背着破旧单肩包,某天放学后却怎么也敲不开门又突然下雪的初冬夜晚。
他忘记了她没有良心,只有利益。“我告诉你,现在你少拿收养关系威胁他!从今往后这孩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他现在长大了!你死跟他也没有关系!你再敢来纠缠他个试试看!”
“这孩子前几年赚的钱几乎全都给你了!你这是要榨干他所有的价值掏空他的人生!吸血鬼,你才是那个畜生!王八蛋!”不同于张口就来的市井泼妇,韩金树把他能想到所有侮辱性的话语都说了一遍仍觉力不从心、词不达意,他上下审视一番后质问:“你为了你和现在的男人生的孩子几次三番来骚扰他,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东西像是穷的需要小年子接济的模样吗!小年子一个人养活你们一家三口!你还得寸进尺?”
“现在你儿子上小学的事儿给你办完了,你觉得我们都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吧。”韩金树掐着腰频频点头,冷哼一声又指着于海艳从牙缝里挤出些话语:“我看你丫挺养的不是野种的畜生能有多大的出息,鼠目寸光的东西。”
作为父亲不能接受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被人鄙夷,“从今往后——打今儿个开始,谢斯年是我儿子,他不是野种!你再敢说他是野种信不信我抽你?”他又一次指着她的鼻子强调说。“别再想从他身上或者从我身上套取一分钱,以前是看着这个孩子和老谢的份儿上,现在我和你们家再也不认识了。”
没有红过脸、说过重话的韩金树今天突然怒目圆睁、暴跳如雷是谢斯年从未见过的。察觉到“同性恋”并不能攻击到谢斯年,甚至因此激怒了他们爷俩,她无法从中获取任何好处,于海艳不再说话。
保卫科了解了事情经过,于海艳被带走,闹剧似乎取得了阶段性结束。刘海军看向两人的眼神复杂而感慨,他有一种不该乌鸦嘴的情绪在其中,又有一种谢斯年为什么这么命苦的怜悯。
他们两个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时不时经过的人发出三三两两的对话,只有他们俩像是局外人一般无所适从。秘密被所有人知道,爱仿佛变得羞耻,又变得不可言说。
背在身后轻轻拉起的手是面对命运不曾低头,面对挫折割舍不掉的牵连。站在门口良久,谢斯年终于鼓起勇气又拿起李凡的报告单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当他走进去时面对韩金树的目光,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再平常不过的称呼也凝滞在嘴角。
呆愣愣地望了很久,突逢变故,他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
道歉吗?
可他做错了什么?
他迈进办公室,“……主任。”喉结上下滞涩地活动了下吐出不清晰的两个字,“这是李凡的报告。”
目光呆滞的韩金树没有第一时间接过他递过来的报告,而是低头闭目许久,他年纪大了经不住岁月和挫折的反复捶打,幼时伟岸的父亲在时光蹉跎后变成无法再遮风挡雨的枯木。
嘶吼后的韩金树嗓音沙哑,“前两天……电脑上我看过了,”他清清嗓子推开谢斯年手里的报告,“没什么问题。”他抬起头看向桌面,拿起用了许久骨架微微变形的听诊器挎在脖子上,扶着桌子故作利落地站起身:“跟我去查个房。”
医生这一角色普通而又闪耀,当白大褂穿在身上时人性不再具备两面性,他必须只存在光辉的那一面,所有自利的、自我的情感均要摒弃,生活中个人情绪被封印在衣服里。在病人面前的韩金树严肃不乏关怀,他走多远谢斯年就跟多远,李凡则站在他们走过的每一间病房门口看着这一幕。
韩金树在用工作自我麻痹,他自感他作为父亲这一角色是失职的,谢斯年内心里无法消融的孤独是他至今的遗憾,早知道有今天当年谢斯年就该他们两口子养,或许他会和普通人一样有普通而幸福的家庭,喜欢上一个普通的女孩,和雪子一样拥有普通人的人生。当他的目光瞥见那个善良又拘谨的孩子,他又觉得应该相信小年子……他只是为他自己找了一个从性别到灵魂都相似的伴侣,在命运的跌跌撞撞中互相搀扶。
直到所有查房工作结束,韩金树额头微汗在一间寻常的病房外以颤抖的胳膊支撑住原先苍劲有力的身体,他抬头望去眼前是日如一日病房走廊尽头的夕阳,回忆起搀扶着他的那双手是如何从稚嫩变得宽厚的。
谢斯年的神情复杂,“……韩叔叔。”此刻他宁愿刚才于海艳说过的话再被韩金树劈头盖脸地说他一顿,好过于让韩金树一个人强撑这一切。他们爷俩错综复杂,是主任,是老师,是叔叔……是无法说出口的那句父亲。
深叹一口气时他察觉到身旁儿子的无助与落寞,又颤巍巍收回支撑的胳膊,尽可能轻巧地落在谢斯年的肩头。
他的孩子在诸多可能中勇敢、倔强地选择了一条惹人非议又无比艰辛的路,失去了原本该属于他的荣耀与羡慕,但他再怎么反对仍不顾一切挡在孩子的身前,始终祝愿他度过无悔的一生。
泛红的双眼、苍白的嘴唇,胡茬茂盛起来时已有八成白,额前凌乱的头发在眼角反复划过。他不担心衰老,却未曾有过地担心他一双儿女在未来道路上是否顺遂。
努力平复呼吸后,他看了一眼谢斯年身后几米远的李凡,嘱咐说:“好好过日子,孩子。”
自从韩雪离他远了之后他意识到,孩子在奔向未来时有属于他们所在时代的道路要走,他最小心翼翼呵护的儿子也有他的人生道路;父母能做什么?接受,如接受生老病死一般接受子女去拥抱他们的人生。
他也会固执地想另外一种可能,如果谢斯年没有喜欢李凡,或许那次打人的事件就不会出现,小年子不会为任何人如此冲动。可他又想,如果一切按照预定计划执行,谢斯年的人生很安稳却如同他手里的木偶。
年轻嘛,该有年轻的叛逆与活力、做出些反叛命运与时代的事,他当年也是因为与谢斯年的爸爸一样喜欢苏联作品、世界名著等在如今看来算不得什么的“出格”行为一拍而合的。
他由衷希望在他能力范围内能让孩子遵从自我意愿活下去,又害怕他们遇到无法承受的挫折。称职的父母总是这样,他为子女无助时无法为他们分担而愧疚,常常怀揣无法宣之于口的亏欠。
一夜老了许多的韩金树单独把吴奕乐喊到家里,他趁着刘淑菊出去遛弯半个多小时的空档拿出冰箱里的花生米和过年时没喝完的半瓶酒。
“爸,怎么突然想起叫我回来喝酒了?”吴奕乐换了鞋赶紧走向客厅,帮韩金树摆好酒杯,又倒好酒扶着韩金树坐下,“我妈呢?”
女婿的话语从来是热情又温度,“她出去拿个弯子,就咱们爷俩。”他又看了一眼茶几上零零散散的东西,除了日常摆放的瓜果外仅有一盘花生米可以下酒,“有点寒酸,你别见怪。”
“您这是哪儿的话。”
伴随爷俩仓促地碰杯后韩金树的酒盅抬手一饮而尽,气氛逐渐沉闷,陪着喝的吴奕乐在酒精的刺激辣得眼泪要下来了,顾不上缓缓他手背抹了把嘴赶紧再给韩金树倒上。
“慢点儿喝爸,好家伙够呛的……”他倒好酒后趁机揉揉微微发酸的眼睛。
韩金树不紧不慢地弓着身子捡起桌上一粒花生米,在三指揉搓下酥脆的花生衣化成大块大块的碎屑缓缓飘落在脚边的垃圾桶里。花生米在他的手指上变成个黄白色的小胖子,他又轻轻吹气将手指上的碎屑吹掉后放在嘴里“嘎巴嘎巴”地咀嚼起来,吴奕乐紧跟着他的动作往嘴里扔了一个,发现花生米像是放了一段时间了。
“我挺高兴你和雪子能走到一起的,”韩金树说。
这话给吴奕乐听得一愣,
怎么,
他要单方面休婿了?
他又推了下眼镜,从桌上抽出张面巾纸擦擦刚摸过花生米的手指,神色落寞地自顾自点头:“特别是在我知道小年子和李凡的事儿之后。”对于这个女婿他不能说百分之百满意,至少作为爸爸他觉得吴奕乐是个值得女儿相信的选择。
可从现实考量他觉得吴奕乐这个角色不可替代。
刚松了口气的吴奕乐紧接着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没等他在心里措辞,韩金树又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他紧跟着韩金树的节奏将酒杯往嘴边送,余光瞥见韩金树仅仅是抿了下,他也浅呷一口。
平常话密的吴奕乐突然变得沉默,韩金树从中察觉出他的尴尬。手指头与眉头接触挠得“咔咔”作响,他找到了个觉得轻松的话题,拿起桌上的半瓶酒摇晃了下说:“这是我93年买的一批茅台,这瓶喝完还剩最后一瓶,你临回去时带着吧。”
“难怪口感不一样——您留着吧爸,我们隔三差五回来陪您喝。”吴奕乐说。
他和韩金树客套地说完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韩金树的目光盯着面前的茶几,留给他一个侧颜。吴奕乐突然想到个词——衰老,仿佛是瞬间的事情韩金树没有了往日的精神,眼神里的坚毅被萎靡所替代,可能是九爷的事对怹打击太大了?歪着头思考的吴奕乐只能想到这一个答案。
桌上的酒瓶和返潮的花生米,是日子的翩然轻擦。人总有老去的一天,吴奕乐说的不全是客套话,雪子不在身边对老人打击很大,他打算常回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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