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是种不合时宜的产物,至少对长期处于黑暗之中的李凡来说是如此。临近康复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适应模糊的视线,因此当戴眼镜后反而不习惯,现在他尽量需要工作时佩戴,平常时回到原本的视力。
康复后漫漫无期的人生光明与黑暗交替,谢斯年仍是他灰色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色彩。
工作了一个上午吴奕乐才注意到:“哟,新眼镜儿不错啊,”他先敲了下李凡的桌子,见李凡没有抬头看他始终无动于衷又拍拍他脑袋、
还没反应?
他蹑手蹑脚打算去拽李凡的眼镜,
“啪。”
空中的手挨了一巴掌,李凡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撂下句:“贵着呢,少来烦。”继续埋头工作。
眼镜的价值不再仅仅是一个月工资出出头那么简单,虽然它本来的价值已经够令他视若珍宝、好好爱惜,可相比之下眼镜背后他所被人惦念这显得这副眼镜尤为重要。
“哎你让乐哥看看不就结了吗,我不就不抢了么。”吴奕乐揉揉他可怜的手话语里充满委屈,“来来来抬头让我瞜瞜。”发现李凡不搭理他,他索性直接上手,顺带捏了把李凡的脸,抬着他下巴左右端详。
不知觉间李凡的脸上长了点儿肉,隐藏了些许骨骼痕迹,虽然下颌线依旧很明显,整张脸总体上还是骨感的,但经过眼镜的修饰显得他斯文、乖巧很多,不同之前病态的惨白,现在的李凡脸色好了很多,不再是一直不变的死气沉沉,平添几分生机。二十好几的人了,戴上眼镜反而像大学生的年纪。
满脸不服的李凡鼓起腮帮子无声抗议,“看完了?”他推开吴奕乐的手,“干活儿了。”继续低头工作。
午饭时刻微波炉热得的羊蹄香气四溢,从茶水间一直飘到吴奕乐的桌前。
“哟哪儿来的羊肉味儿……真香嘿——哎你们谁饭盒带羊肉了?”
“好像吴经理带的?哎不对,李凡保温桶里装的什么啊?”
伴随同事七嘴八舌的议论,李凡淡定地将饭盒、保温桶放在吴奕乐桌前,吴奕乐一荤一素两个菜的午餐刹那间略显寒酸。
敞着盖儿的保温桶里装着几根羊蹄,里面汤汁酱料丰富,色泽光亮香味扑鼻,热腾腾地冒着气,看着就倍儿软烂,咬一口一定弹牙,“羊蹄儿?”吴奕乐瞪大眼珠子,“可以啊小烦人精,你还有这手艺呢?”
“雪子她妈做的,让我给你带来。”李凡说。
同事随香味而来,七嘴八舌嚷嚷着想尝尝。李凡则大方地提起保温桶放在这群人面前,三五个人一人半根,最后给李凡留下两根。
见了卤羊蹄走不动道的吴奕乐特不甘心,怎么李凡这么傻大方?忿忿不平时李凡又挑起保温桶里的羊蹄放在他乐哥的饭盒里,一根不够又将最后一根码在他的饭菜上。
“我吃挺好吃的,”李凡介绍说:“久哥和雪子小时候都喜欢吃,我吃着比外面买的熟食好吃得多,你也尝尝。”
吃的还等着人介绍?吃进嘴儿全知道了。在李凡看来他姐管吴奕乐叫狗乐乐是有原因的——妈的,跟要护食似的。
一大口进了嘴儿烫得吴奕乐来回倒腾:“真香啊……”他含含糊糊地表达内心的激动,“还得是雪子啊,有好吃的还想着我。”
嗯,对,嗯?!
李凡不乐意了,作势就要抢:“还我!”
“哎哎哎别,”吴奕乐一手护住饭盒,“别别别,乐乐你最好了,你还想着给我带过来,给我热好了端过来,谁能跟您比啊。”为了讨好李凡保住这口吃的,他脑子里光速运转找到李凡为他做得与羊蹄有关所有事并一一列举。
不为所动甚至满脸嫌弃的李凡微微扬眉继续吃饭,面儿上是如此,心里早就得意地笑开了花。吴奕乐并不是脑子里只有好吃的,“你不吃吗?”
他早看出他乐哥到碗里的东西一定舍不得再分出去,毕竟狗口夺食不是要他命么,“我想吃随时都能吃,”李凡显摆说,“虽然我们俩都地下恋情,但我地下的比你浅。”嘿,他见过对象父母了,他乐哥可还没见过。
好消息,他们俩对象是同一对父母。
坏消息,韩金树一儿一女被他们哥俩一锅端了。
吴奕乐挠挠头:“晚上送雪子他爸妈不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见岳父岳母的准备,哪怕两个人的感情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不去。”李凡摇摇头,“原计划我和久哥——现在带上你这么个拖油瓶。”
嘿,怎么说话呢。
“……”
吴奕乐紧盯饭盒里的羊蹄不敢反驳,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忍了。
成年人的生活真无聊,当了好几年大人的吴奕乐突然意识到小时候有看不腻的杂志、聊不完的OICQ、发不完的短信,对各种事情兴致勃勃。现在的娱乐活动仅仅是一起吃个饭——甚至经常能一起吃个饭都实属不易。
临别的一顿饺子是他们与韩雪未来三个月里唯一一顿晚餐,正腻乎的吴奕乐当然感慨。他们兄妹俩兴致勃勃聊着之后的行程和手头参与项目的研究进度,偶尔开两句玩笑,分别坐在二人身边的家属反倒乐不起来。
双方家属耿耿于怀,内心里只有一句话——妈的,说好他久哥去的!怎么换成了雪子!
要是他久哥去,是不是现在哭丧着脸的就变成李凡不是他吴奕乐了?
要是小耀子不来,是不是他久哥不会情绪失控打人了?是不是没这档子事儿了?戳着腮帮子的李凡心里暗自埋怨李耀只会添乱。
一路上李凡安安静静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吴奕乐帮韩雪提着行李,谢斯年在和她继续之前的话题。
“东西拿好了吗?你那些零零碎碎的带了?”
“带了。”
即将分开三个月的兄妹俩终于罕见地互相关心,“你开题准备了吗?”韩雪问。
“准备什么?延毕处分下来了。”谢斯年乐得清闲,“再过两年说不准什么样呢,准备好项目开始做数据最早要来年。”
短叹一声的韩雪点点头,“好吧,”她深舒一口气,认真问:“后悔吗?”
提起这事儿谢斯年还是生气:“后悔没cei死他丫的。”
她转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李凡,凑上前低声问:“后悔认识李凡吗?”
谢斯年像看傻子一样瞥了她一眼,“犯什么病?”
“你他妈……正经点儿!”韩雪气得照着他后背拍了两巴掌。
“不后悔。”他说,“你后悔吗?一下子掏出那么多钱?”
轻蔑一笑的韩雪满不在意:“钱没了还能赚,我后悔什么。”似乎预感到他们的人生即将如三元桥地铁站一样分别通往十号线和机场线,“如果到爸妈的年纪你想起冲动打人这事儿还能笑出来就好了。”她由衷期盼哥哥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如果不能至少到老时不会后悔年轻的所作所为——最好是能为年轻时的决定而开心、庆幸一辈子。
谢斯年点头不说话,他知道他犯了大错,闹大了甚至要进局子,有今天的结果完全是韩金树背后捞他。正确与善良之间要永远坚定地选择善良,前途与李凡的有限生命之间,他要选择李凡。
心底难免有些失落——这件事将让他错过他人生太多的精彩。但无所谓,走到今天他已经足够幸运,何况他已经拥有了另外一颗真挚的心。
一阵苦笑后,他像小时候每天上学时的告别一样摸摸妹妹的头,这次却是他要送妹妹离开:“注意安全,空了发个消息。”长大后即将渐行渐远,小时候的一家人变成两家亲戚是兄弟姊妹的宿命。
办理值机的广播在催促,由于跨国航班很多其他事宜等着不容他们浪费时间告别。谢斯年回身拉起李凡往后走了两步,将时间留给她和吴奕乐。
始终没插上话的吴奕乐此刻尴尬地挠挠头,四下张望后悄悄拉起韩雪的手,“空了给我打电话——我随时在。”
他个傻小子像是第一次谈恋爱,韩雪捂着嘴憋不住笑:“你不睡觉了?七小时时差呢。”
“七小时怎么了,七小时挡不住我他妈想你啊。”话音未落吴奕乐积激动地反驳,发现语言过激后他又低下头去揉揉脑袋,“……你多保重,注意安全,好好吃饭,休息了多睡睡觉……”他罗里吧嗦许多。
“嗯。”韩雪抿抿嘴唇憋笑着一一应下。“还有呢?”
吴奕乐抬头看向韩雪的目光突然有神,试探地问:“还有……就,要不我先给你交个几百块钱的话费?”又继续啰嗦:“跨国长途漫游贵着呢,我话又多,我还想你,几百块钱可能不够……”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清,韩雪更想笑,抬手照着脑门儿给他一巴掌后说:“真有你的嘿,就想着跟我聊天是吧?”
“哎我哪有,”揉揉脑门儿的吴奕乐有些委屈,“你跟你哥聊那些咱不是知识分子大学生,咱又不懂,就只能问问你怎么样……”
“嘿,你还委屈上了?”韩雪故意打趣儿。
“没有没有没有。”吴奕乐局促地像个小孩子,脑袋跟拨浪鼓一样摇来摇去,立即矢口否认:“不敢不敢。”
“行了,我知道了,你好好儿的啊——老实点儿,自个儿的钱甭总想着给我花。”韩雪目光向吴奕乐身后不远的位置望去,谢斯年正和李凡聊得开心,把李凡逗得哈哈笑,“我哥和李凡你多照应点儿,麻烦你了乐哥。”男的都神经大条,她信不过她哥。
得到韩雪的拜托,他开心地一拍胸脯:“那你放心,交给乐哥。”就这一拍胸脯,他才想起准备已久的礼物。“哎对,”他脱掉外套从脖子上摘下贴身戴的玉佩:“这我贴身戴的观音——我小时候有一次发烧一个多月一直不好,我妈去给我求来的,戴上没几天就好了。”
还有这么玄的故事?韩雪被忽悠的一愣一愣,但她又觉得乐哥不会说假话,那玉佩光泽油润,看起来很漂亮。
“我新换了根绳儿,给你戴上,也保佑你顺顺利利的。”吴奕乐将绳子松紧调好,在韩雪探头过来时轻手轻脚地给她戴上,摆正位置后又摸摸她的肩膀重复道:“顺顺利利的。”
此刻吴奕乐看起来傻傻的,韩雪感觉好笑的同时又觉得很温暖——他已经竭尽所能想到了全部的心意。
“好,你快回去吧。”韩雪说。
“那,那我可走了。”吴奕乐嘴上说走,却没有退后半步。
韩雪往前走,回头瞄了他一眼,冲三人的方向挥挥手大声说:“快回去吧!”
吴奕乐愣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如何挥手,背影落寞。韩雪逐渐跟上人群的脚步融入其中,被裹挟着走向通往未来的路。眼见韩雪没有回头的身影渐行渐远即将埋没于人群中,哎这就完事儿了?李凡要看不下去了,
他与久哥对视一眼后两只手扩成喇叭大声喊道:“雪子——!”
我操,吴奕乐心里骂了一声,他被李凡这一句吓一激灵,回声在机场内渐行渐远,好多人投来异样眼光。
妈的,走的又不是你对象你他妈喊个……还没等吴奕乐回头吐槽他,一个身影从身边闪过并拽着他奔向韩雪,在韩雪驻足转身之际,李凡已经拉着他乐哥跑到了她的身边。
几步跑得有点急,他气喘吁吁弯腰站在原地。
“你抽什么……”吴奕乐不情不愿地要骂人,突然被李凡有预料一般伸手堵住嘴。“撒开!”他用力甩开李凡的手。
“雪子,”李凡站直身子咽口唾沫与韩雪对望,“谢谢你——不止眼镜这一件事。”
李凡郑重说:“你比我大,我该叫你一声姐——姐,谢谢你。”
原来他知道,“我哥告诉你的?”韩雪毫不惊讶。
他摇摇头:“我猜的,他没有那么多钱。”要是有的话早就为他拿出来买正版药了,谢斯年时常暗自懊恼他不应该任由养母在他这里搜刮。
知道就知道吧,君子坦荡荡。韩雪微笑不说话,她能说什么呢?希望李凡好好活着?不,生命是人们的自我命题。
眼前的李凡什么都没说,他张开双臂发出拥抱邀请。
韩雪放下行李痛快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拥抱过后李凡咧嘴笑说:“等你回来啊,雪子。”
“好。”
恨铁不成钢的李凡拉了他乐哥一把,冲他使了个眼色——你他妈愣着干什么呢?
我操,吴奕乐恍然大悟。知错改错还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吴奕乐一改落寞死死抱住韩雪,当着众人的面低头亲上韩雪的额头。
“啊……你要勒死我啊!”韩雪叫嚷地用力拍打吴奕乐。
吴奕乐傻呵呵地放开韩雪,大大方方照着脸亲了一口。
狗乐乐不是挺会的吗?从前总教他该怎么泡妞,怎么到自个儿身上就不灵了呢?李凡不理解,和喜欢的人拥抱难道不应该是下意识想法吗?此刻他不再是电灯泡,他宛如一个慈父站在吴奕乐身边——这事儿还得他帮着撮合,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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