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们的想法总是很先进的，尽管事物的发展总是曲折的。”傅西染微笑着总结了一句。

这下换做歪嘴被逗乐呵了，这恭维都是相互的嘛。

“其实吧，身处什么位置决定抱持什么想法。我们做警.察的，打个最粗糙的比方，这些技术能测谎，但不能逼供啊。人和人之间真正赤急白刃的心理博弈是取代不了的。”歪嘴警官的说法和缪悦“只有不够优秀的人才会担心被AI取代”的论调是一致的。

从整个社会层面来说，人类只能提升自我不断狂奔来避免AI的赶超。如果通过抑制或毁灭AI的存在而获取暂时性的高枕无忧，那最后只得吞下人类社会倒退一百年的苦果。

“对了，言归正传吧，缪导的案件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歪嘴让开半步，请缪悦和傅西染移步电子大屏。

“犯罪嫌疑人已锁定陈月笙，男，39岁，本地人士，毕业于市立第一影视学院......”AI女音一边调取犯罪嫌疑人的个人资料，一边进行播报，大屏上弹出一张胡子拉碴的照片。

陈月笙？

无论是对容貌还是名字，缪悦都有些印象，这家伙是业内有名的劳模。纪录片、商业片、文艺片，甭管这片那片，搬到哪里都可以当个任劳任怨的助理导演用。

“你认识他？”傅西染看出缪悦眼底的动摇，扬起眉毛问。

缪悦略一摇头，答：“不能算认识，同行之间打过照面。他也参加了那次座谈会，虽然不是以受邀嘉宾的身份。”

第一届声势浩大的导演恳谈会上，列席的旁听者不在少数。

随后，AI女音对陈月笙在案发当天的行动轨迹进行了一轮梳理：

早7:45，从家中出发，前往郊区的朋友家做客；

上午10:38、10:49，被两处路段监控捕捉到出现在缪悦工作的商务大厦附近；

上午11:05，被大厦自有监控捕捉到作案的全过程，包括用99的浓硫酸破坏车载安全系统，以及装设整蛊道具；

中午11:56，被一处路段监控捕捉到出现在商务大厦折返朋友家的路上。

“这个陈月笙还试图做了个不在场证明？”傅西染对“去朋友家”这个与案情毫无关联的动作颇为关心。

“哈哈哈，没错！他被侦讯的当天确实狡辩自己一直在朋友家从未离开。”歪嘴警官因为小傅的一针见血而爽朗地笑起来，“可惜他明显就是藐视了AI侦测的能力，无论是变装后的步态、行为，还是租车的数据记录，一切尽在掌握中。更何况还有天罗地网的监控，他能避得了一道陷阱，也会在下个转弯栽进另一个。”

缪悦和傅西染不约而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之后，缪悦开口道：“关于动机，我们想听他自己说明。”

缪悦扭过头，两人的目光霎时地相逢，傅西染颔首表示同意。

歪嘴爽快道：“可以，但只有十分钟的时间，通过视频会面，不能直接接触。顺便一提，陈月笙的罪行只能处以半个月的刑拘，之后会对他颁布限制令。”

被颁布限制令的公民，会在ID卡上留有记录，出入任何场合都会受到更严密的监控。

......

几分钟后，两人被带进一间视频会面室，屏幕上是一张比照片更胡子拉碴的脸。显然，陈月笙那边已经先行准备就绪。

“缪悦？”看到她来，陈月笙发出一声嗤笑，“你猜猜，对面的我究竟是人还是AI？”

“那很重要么？”缪悦好整以暇地坐下，她原本想拉一把小傅，但傅西染只是缄默地立在角落，似乎是想作壁上观。

“也是，对你这种没人性的导演来说，人和AI有什么区别？只要能熬成一锅大乱炖，自然有人愿意为你的电影买单。”陈月笙讽刺道。

“买单啊......”缪悦不无惆怅地感慨，“不瞒你说，那次之后抵制我的人山了海了去，我现在处于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失业期。这人生呐......可是毫不留情地抽打了我一记，再难翻身咯......”

“活该！”陈月笙狠狠啐了一口。

“你是拍纪录片起家的吧？”缪悦没有理会陈月笙不加掩饰的恶意，兀自起了另一个话题。

陈月笙皱眉：“你知道？”

缪悦直白地回答：“刚在网上查的。”

陈月笙：“......”

不奇怪，他这样的无名小卒怎会入得高高在上缪导的眼。

“纪录片最重要的一条宗旨，务实求真。”

“呵呵，可惜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和你那虚假的AI颠覆！”

“你这么悲观的吗？”

“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大家宁愿去看AI打嘴炮，也不愿看手艺人的一天。”

缪悦直视陈月笙的视线锐利而深沉，反倒令声讨的一方气势陡降，差点忍不住移开目光。

“陈月笙，我相信一部真正刻画精准，能够彰显人文气质的纪录片是不会被轻易埋没的。你这样空泛地认为AI比手艺人更受欢迎，分明就是一叶障目。”

“你别说的自己很懂纪录片似的。”

“我没导过纪录片。”

乍闻此言，陈月笙又挂起了那副轻蔑的容情。

“可我自诩鉴赏能力不错，是个纪录片的忠实观众。嗯......你知道《菩提的第一百颗硕果》吗？”

“我当然知道！但你、你居然也知道这么冷门的纪录片？”

“冷门吗？我每年都会重温一遍。说来也奇怪，原本我对宗教之流毫无兴趣，但这部纪录片太有代入感了，自然、信仰和当代思潮的结合。故事的主角已经过世，可我总觉得他是真正地坐化涅槃了。”

“哼，算你还有点品位。我念书那会儿就是看了这部电影才坚定了入行的决心，我一直想拜赵博修导演为师。当然，人家压根儿看不上我。”

视频透着荧荧的光，傅西染站在光线死角的阴影之下展颜微笑。

求同存异是最容易抓住对话心理的方式，陈月笙正在逐步认同缪悦的想法。缪悦对于人际交往一向懒于应付，但不代表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毕竟几乎每一部电影中都充斥着数以万计的台词，一个不善于把握言谈之道的导演是无法自然地立住人物形象的。

一旦披上“同好”这层外衣，陈月笙的敌意消解了大半。静下来心来思考缪悦的观点，陈月笙也并非迂腐之人。AI之于电影，就像芥末之于烧烤，不是传统的口味，但无非是增加了一种选择。

缪悦知道什么时候适合总结陈词，譬如现在：“让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吧？”

会面至此，陈月笙第一次露出不带恶意的笑：“呵呵呵，恐怕大名鼎鼎的缪导是怕我下一次把巧克力酱装到你家门口吧？”

缪悦一脸便秘，那迎头一浇的**滋味......

会面时间结束前，傅西染不知打哪冒了出来，陈月笙一直没有发现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

“陈导，你好。”黑黢黢的室内，小傅的笑永远是点亮人心的那一束光。

爱笑的女孩人品总是不错，陈月笙非常唯心主义地接纳了小傅的突兀插话：“嗯，你好。”

缪悦对小傅的笑存在这样的评论——小傅的笑是分攻击型和防御型的。只消一眼，缪悦便知道小傅此刻的笑属于前者。

傅西染问：“听起来，陈导是个纪录片博览家？”

陈月笙眯了眯眼，不谦虚地承认了：“可以这么说吧。”

“那想必陈导也有看过国外的作品，”傅西染眉眼弯弯，“比如《Dr.biochemistry》？”

《生化博士》是一部美国纪录电影，讲述的是一个普通的糟老头子如何在家制造生物试剂和化学品，片名是对他自学成才的一种戏称。

陈月笙顿了一顿，才道：“当然，我有时也会依瓢画葫芦。”

几乎不等陈月笙说完，小傅的下一问便提前而至：“就像这次的浓硫酸？”

小傅颇有些穷追不舍的意味，但会话结束的提示音表明，至少这次，她无法获得陈月笙亲口说出的答案。

屏幕上的人“唰”地一下收成了小窗口，又转瞬消失不见，真是一秒也不肯多给啊......

......

来时有寸头带路，去时才恍然发现，从这不知第几支队到警厅正门有多七弯八绕。小傅却在每道岔口都迅速地做出了判断，显然她记过路，而且记得相当精准。

缪悦咬了咬嘴唇，方才明明和人家寸头聊得热火朝天，这一心二用的能力也太强了吧！

傅西染始终领先缪悦半个身位，故而缪悦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擦过小傅精致圆润的耳垂，尤其是在这样想事情的时候。

走出警局，傅西染倚着步道一端的老槐树，驻足发问：“你在想什么？”

“啊，呃！”缪悦被小傅严肃的面容、严肃的口吻、严肃的身姿一连三吓，慌慌张张地解释道，“你、你放心，我没看你脖子，我看你耳朵来着。”

小傅：“......”

她听到了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色.胚发言吗？？？

一阵舒爽的微风拂过，老槐树的枝叶“咯楞咯楞”地发出并不利落的声响，透出的缝隙将阳光大片洒落。

小傅就这样站在半阴半阳的位置，延续着严肃的口吻：“我是问你，关于陈月笙的事，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