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入了夏,山门内仍旧凉爽的紧。护山大阵隐着光芒平稳运行着,浅淡的灵气按照固定路径缓缓流转着,将山内烦闷的热气一扫而空。
然而此刻方安却热出了一身薄汗来。
十几岁的清瘦少年双臂颤抖地举着一把玄铁做的重剑,剑尖上顶着一本书,因为难以平衡而左右摇晃,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
玄铁剑重千斤,非凡力可动,方安必须源源不断地调动全身的灵力来支撑才能勉强将它举起来,更别说还要保持剑尖的平衡,极为痛苦,但他却丝毫不敢松懈。
一个时辰前,他刚刚被师兄从丹房拖出来训斥。师兄自是他的亲师兄,但两人未曾在生活上有过多少交际,归根结底,还是方安比较怕他的缘故,比如此时,师兄脸色黑沉,在众目睽睽下将他拖回了自己的院子,将一本书册甩进了他的怀里。
“身为剑仙的弟子,你看看你在大比中的名次!”师兄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连第一轮都没有晋级,简直丢了师父的脸!”
“对不起师兄。”方安衣袖上还留着草药的香气,方才又不小心被炉火烧到,留下了一片焦黑的痕迹,显得狼狈又可怜。
然而这副样子只能让对方感到厌烦,师兄冷眼看着自己这个无心剑术的师弟,将一把玄铁剑扔进方安怀里。铁剑极沉,方安感觉自己被狠狠拍了一掌,胸腔传来一阵闷痛。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罚,他顺从地举起剑,看着师兄又将书册立在剑尖。
“三个时辰。书掉下来再加一个时辰。”
“是。”
然而才过了一个时辰,方安便快要撑不住了,他天赋不在此,灵力也不强,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尽管师兄早就离开,他依然不敢轻易放松。
可这种事不是只靠意念就能撑住,他手臂越来越颤,剑尖的书也晃动得厉害,最终,方安失了力气,书本眼看着就要砸在他脸上。
预想中的触感没有袭来,方安感觉手上一轻,玄铁剑竟被人收走了。
他睁开眼,转身看到了一节烟灰色的衣摆。盛名“天下一剑”的剑仙正笑眯眯站在他身后,轻轻松松将那把玄铁剑挽了个好看的剑花。
“师父!”方安又惊又喜,“您怎么这就回来了?”
剑仙在大比前便下山卫道,按照以往,没有三五年是回不来的。
“不是什么难缠东西,而且若我不赶回来,宁意岂不是又要罚你。”剑仙伸出手,似乎想像方安小时候那样抱抱他,然而方安害羞的躲了一下,他才迟迟的想起来方安已经长大了。
对生命漫长的修者来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子真的毫不夸张。
剑仙还没抱过方安几次,有点遗憾。
方安闻言,有点难堪地低头,“对不起师父,我又给您丢脸了。师兄罚我是应该的。”
剑仙数百年前开灵脉,斩恶蛟,盛名在外,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拜入他门下,然而他弟子却并不多,除了大徒弟方宁意和小徒弟方安,中间也仅有两个弟子,且都在剑道上有所成就。
除了方安。
因此方安没少被人诟病,连带着师兄们也对他不喜。
剑仙却好像毫不在意,他拍了拍方安的脑袋,法诀微动,方安被烧得焦黑的衣袖又恢复了原样,“谁说剑仙的徒弟必须练剑?你在医道上造诣颇高,隔壁灵植宗可没少跟我要人。”
可是……方安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心情丝毫没有明媚,但他不想让师父太操心,于是笑了下,好像真的被他宽慰了一样,“弟子明白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剑仙难得的叹了口气。他虽是掌门,但平日多在天下四处奔走,对自己的弟子确实疏于陪伴,关系也不甚亲近,弟子有了心事,自然不会告诉他。
“等过些时日,你便随为师下山游历吧。”剑仙拍板做了决定。
“师父?这是为何?”方安没想到这么突然,他心中有些忐忑,毕竟连师兄都没有跟着师父云游过,他又何德何能?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剑仙弹了弹他的脑袋,看着方安吃痛捂住,心情莫名愉悦了起来,“小孩子家家,带你出去玩而已,想那么多干嘛?”
说是出去玩,方安却丝毫不敢放松,他不是没听说过师父游历天下的那些故事,无疑都是些惊险紧张的奇遇,方安曾自觉在这些奇遇里活不过第一回,因此格外紧张起来。
然而剑仙好像真的只是带他出门散心一样,特地挑了个繁华热闹的镇子,不一会儿就买了一兜零嘴给方安。
“师父!吃不下了!”方安虽然没有刻意辟谷,但在宗门到底吃不了多少吃食,所以胃口也格外小,他眼看着化成普通人的剑仙和小商贩热火朝天地讲价,旁边有不少人朝他们这边看,心里涌起了不知是尴尬还是害怕的情绪。
他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注意到过。
“……这才对啊,我一个实在人,还能故意找麻烦不成?”剑仙心满意足地砍了价,将一份纸包的糕点塞给方安,“乖徒弟,走,去看灯会。”
已经到了傍晚,剑仙特地打听这镇子上今晚有灯会,想着方安自小就被他捡回来住在宗门,想必没看过这么热闹的景象,便回过头,想着让他拽住自己衣服别走丢。
然而一回头,熙攘的人群里已经没有了方安的影子。
完了,把徒弟弄丢了!
方安被人流裹挟着离剑仙越来越远,急得脸色通红,他想大声喊师父,但声音被湮没,只能先随着人群慢慢走,找准机会走进了一家客栈里。
这下总算没有那么挤了。
师父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找到他,方安不再着急,等着师父来接自己。客栈小二见他穿着讲究,当他是哪家小公子和家人走散,便热情的给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沏上一杯好茶。
“多谢。”方安想了想,递给小二一些碎银,小二眉开眼笑,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
“……无事。”方安抿了抿唇,他尚存警惕,不想轻易透漏自己身无长物还和长辈走丢,于是挥挥手将人打发了。
外面看灯的人很多,客栈落脚的人自然也少不了,方安看着越来越拥挤的大堂,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角落里,一名老人忽然倒地。
“有人死了!”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生怕被讹上往外走的,有想看热闹往里去的,小二赶忙出来维持秩序,然而他的声音落在人群里根本听不到,客栈里依旧乱糟糟一团。
方安毕竟是修者,一眼便看到了倒地的老人,他猛然站起身,发现无路可走后便飞身顺着顶梁柱攀上二楼,朝着老人所在的位置跑去。
“都让开!”他的声音加持着灵力,精准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众人逐渐安静下来,看见一名衣袂飘飘的小仙师飞身而下,将那老人平放在了长椅上。
确实快要气绝。方安几息内就确定了老人的症结,他吩咐旁边焦急的家属拿出老人平常吃的应急药物,挥手用银针封住他几处大穴,随后翻找出储物袋中常备的几株药材,正要淬炼时却犯了难。
这些灵植都是蕴含灵力的,凡人会受不住。
众人像看什么难得的表演一样看着眼前的小仙师治病救人,眼见小仙师犯了难,有人开口:“仙师,您还缺点什么?”
“劳烦诸位,护息草,笼血花,有现成的吗?”方安抬头看向人群。
人群窃窃私语一番,最后不知从哪里扔出几只布袋,倒也凑齐了药材。
方安道了谢,也不在乎在人前展露法术,双手结印召了灵火,竟是不需要丹炉药鼎,直接淬炼起药物来。
几味药材逐渐融化,清澈的汁水包裹住老人常吃的药物,像是在那枚丹药表面挥洒丹青,逐渐形成繁复的花纹来。随后,灵火重燃,在空中形成丝网状,平稳地结了丹。
方安挥散灵火附在丹药上的灵气,看着老人家属将丹药喂了下去。
老人仅剩的一口气终于纾缓了过来,原本青紫的脸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方安舒了口气,将封住的银针取出放在灵火里消毒,看见老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好!”人群欢喜的叫好,方安被吓了一跳,连忙让他们保持安静,不要惊到老人家。
“小仙师简直妙手回春啊!”
“这么厉害的医术?这小仙师是何门何派?”
“难不成是剑仙在的天门剑宗?”
“咝,天门剑宗不都是剑痴?哪里有医修?”
方安阻止不了这些小声的讨论,他被老人的家属激动的握住手感谢,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治病救人他会,但怎么应对感谢他毫无所知。
“举手之劳,不必。”方安拒绝了对方的谢礼,“老人家的身体本就弱,这次回去要额外在药里加上一味护心草——笼血花不用,这个药性太强……”
仔细吩咐完后,方安见人群依然没有要散去的意思,有点焦头烂额。
这时匆匆赶到的剑仙将方安救出了水火之中。
“师父!”方安见着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方仙师第一次出山展露锋芒,一鸣惊人。】
后世流传的话本上如此写道。
“师父!歇歇眼睛!”方安夺过剑仙的话本,将煎好的药放在桌边,“您已经看了一上午了。”
“我看看我徒弟怎么了?”剑仙倚在床边,当着方安的面又变出了一本来,“写的挺好,但是虚构太多——为师当时可没把你弄丢。”
“是是是,这都是您计划之中。”方安看见封面上自己的画像就头疼,“快吃药。”
“不吃。”剑仙颇为任性,“为师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过些日子就要消散了,不如最后几天再杀几只邪祟。”
“……好歹能让您好受点。”方安叹气,心里沉闷的很,“都怪弟子,您被蛟毒伤的时候没有赶回来。”
剑仙放下书,冷脸看他半晌,背对着他躺下了。
“你若再怪来怪去,就不必来看我了。”
“弟子知错。”方安坐在床边哄他,“您大人大量,不生弟子的气,嗯?”
剑仙沉默,最后还是又坐了起来:“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对付为师?”
方安只是笑。
门忽然被打开一道缝隙,师徒俩望去,只见两个小娃娃偷偷摸摸透过缝隙朝里看。
“小云,小灯。”反而是剑仙先开口,“又来找你们师父?”
“师祖!”千云哒哒跑到床边,九灯安静许多,他沉默的走到方安旁边,对着床上的人轻轻叫了声师祖。
剑仙摸了摸九灯的脑袋,随后一把抱起了千云,看见小孩被剑气划破的衣衫,捏了捏他的小脸,“你师伯又欺负你了?”
“没有!师伯陪我练剑!”
方安悄悄抱起了九灯,千云在一旁看见,瞬间就不乐意了,他挣扎着想从师祖怀里逃出来,朝着方安伸手,“师父!”
剑仙向来任性,他哪怕是强弩之末也比千云这小屁孩强得多,手臂铁一样坚实,丝毫挣脱不动。
最后实在是被闹烦了,剑仙迫不及待放开了千云,看着他又黏到了方安身边去。
“咱爷俩养徒弟真是两个极端。”剑仙感慨,“你和你师兄们一个比一个冷漠独立,你这两个崽子又黏人黏得紧。”
他又转头对着两个小崽子控诉:“一个太闹腾,一个不说话,你们俩谁都没你师父小时候省心——下来,你师父抱两个要累死了。”
迫于师祖威压,两个小孩子还是搬着椅子坐到了一边。
“你师兄来了。”剑仙感知到了方宁意的气息,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方安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剑仙那个愁啊:“怎么还是那么怕他?”
方安不知道,大概是童年阴影确实很难去除。
方宁意进门时看见屋里这么多人,瞬间有点无从下脚。
“拜见师伯。”千云非常有眼色地站起来将椅子让给了方宁意。至于九灯,他一直对方宁意避之不及,早在剑仙说话的时候就躲到了方安背后去。
“掌门师兄。”方安垂下眼睫。
方宁意点点头,向着剑仙行礼,“师父。弟子来看看您。”
“你那么忙,有心了。”剑仙冷淡道,“方安,带着他们去玩,为师想和你师兄单独聊聊。”
“是。”
看着方安关上门,方宁意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收敛了情绪,这才转向剑仙:“师父,您需要静养。”
剑仙不想跟他谈这些,直接进入正题:“听说你把原先守着魔蛟的村民都处置了。”
方宁意对此早有预料,他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问题,于是疑惑:“有何不妥?那些村民是魔族中人,又守护魔蛟,同流合污,理应处决。”
“你可知他们世代生活在那里,一百年间,从未作恶?”剑仙皱眉,“那魔蛟百年前被我封印在深潭中,无人知晓原本面貌,那些村民并不知自己守护的是魔蛟。”
“师父是觉得弟子此举太狠绝?”方宁意不赞同道,“那魔蛟祸世在先,伤您在后,就算他们不知,也早就是一丘之貉。”
“况且他们是魔族,哪怕蛰伏一百年未有动作,也难保以后不会为祸世间。”
剑仙知道方宁意一向正派固执,年少时还能称得上是少年意气,如今成了掌门依旧我行我素,迟早会出大事。
“你种族之见太重。”剑仙提点他,“仙魔已经相安无事数百年,你应该试着平等看待。”
方宁意闭口不言。他不赞同师父意见的时候总是这样,任谁也撬不开他的蚌壳。
然而这次却有些许不同,大概是剑仙命不久矣,方宁意头一次说出了顶撞的话来。
“如此看来,方安才是您满意的掌门人选。”
剑仙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难免动了真气。
“是,师弟他仁善,平等,他跟您很像,云游四方,治病救人,天下美名。”方宁意看着剑仙升起了薄怒,便也口不择言,“他什么人都救,人族魔族精怪,天下人都敬爱他,他比我更适合当掌门。”
“您这么疼爱他,当初为什么不让他继位,反而传位给弟子后处处挑剔!”方宁意握紧双拳,“我到底哪里让您不满意!”
剑仙沉重地看着他:“我当初赐你宁意这个名字,要的就是你平静安宁,审视自己。”
“我传位于你,是因为你是最适合做掌门的人选,你的师弟们都不及你,方安也一样。”
方宁意的情绪缓和许多,他逐渐冷静下来,心中生出些后悔来。
师父待他一直尽心,他不该说那些气话。
“天门剑宗一直以守护世间安宁为己任,你身为掌门,应该将这份安宁延续下去。”剑仙道,“若执意在乎仙魔、门楣之别,世间大乱就不远了。”
“……弟子会改。”方宁意低下头。
剑仙明白他是听进去了,罢了又忍不住叹息。
“师父可还有什么忧愁?”方宁意刚刚顶撞师长,正心中不安,便赶忙询问。
剑仙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他生来亲缘浅薄,尚是凡人时曾有一妻一子,但不出五年便劫后无生,孤身一人。后来哪怕勉强收徒,也只是萍水师徒,毫无天伦温情可言。
可他每每想起方安,那孩子向来赤诚情真,每每师徒共处,他好像又看到了百年之前那个总是扯着他衣角的孩子,久违的想起了做父亲的滋味。
他终归是不放心。
“等为师消散后。”剑仙看向窗外的落日,天门剑宗处处高楼琼阁,白玉琉璃瓦上镀上了一层暖色,此时应是门内弟子散学的时辰,远远能听见属于孩子的嬉笑声,就像无数日子里最普通的那个。
“对你师弟宽容些吧。”剑仙还是说了出口,“他无父无母,受了不少苦,为师不愿他参与进门派事务中来,你给他一个闲职,让他自由来去吧。”
“……是。”
后来方安独自跪在灵堂守灵时,又想起了那天师父看的话本。
话本说,方仙师和其师父剑仙百年间共同云游,一人执剑斩恶,一人救苦苍生。
师父说得对,那话本虚构太多了。
方安自从那次过后,其实鲜少和师父见面了。
师父说他亲缘浅薄,同自己牵扯太深,不好。
可自己宁愿相信话本里是真的。
他缺席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好不容易以师父的形式到场,如果能像话本里那样长久相处,该有多好。
方安抬头看见漫天白色的帷幕,看见面前冰凉的牌位在袅袅青烟中渐渐模糊、模糊。
如梦初醒。
有人抹去了他眼角的泪。
“安?怎么哭了?”明叶将他扶在怀里,替他擦掉梦中滑落的眼泪,“你梦见了谁?”
“梦见……”方安恍惚了一瞬。梦里的时光太久远了,他一是分不清到底是做梦,还是又重新度过了一遍。
“梦见了师父。”方安转身埋在他怀里,总算缓解了梦中刺骨的冰冷,“剑仙,你认识吗?”
明叶点点头:“听说过,‘天下一剑’,剑仙盛名在外,话本里都说他清冷高洁,心系苍生。”
方安笑了:“少看点话本吧。”
师父既不清冷也不高洁,常常背着他偷看话本到深夜,也会故意买他不喜欢吃的东西硬塞给他,生气了必须要人主动哄,不然誓要冷战到底。
他很喜欢自己的几个徒弟,只是碍于命数总不能表达。
他是最好的师父。
也是最好的父亲。
关于师父在正文里基本没有提到,但是在大纲里其实还占了挺多(心虚)
方宁意最后还是变成了剑仙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7章 番外一 父亲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