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江湖,前路未卜
破庙内陷入奇异的安静。唯有荆墨压抑的呜咽断续。
曾絮立于一旁,看着温周二人无声的交流,感受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复杂情感张力,心头震撼又带着莫名酸楚。
她下意识握紧吊坠,碗沿金线硌着掌心,带来微痛的真实感。
周子舒目光从温客行紧绷的侧脸移开,落向庙门外。雨后山林,
空气清新醉人,阳光穿透枝叶,洒下斑驳光影,鸟鸣啁啾,生机勃勃。这寻常景致,落在他新生眼中,
却充满前所未有的鲜活美好。他轻吸一口气,草木清香涌入肺腑,灵魂似再被洗涤。
“老温,”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往昔清朗,却多了一份沉淀后的温润,
“这身枷锁卸了,倒觉天地都宽了。”
他微动脖颈,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前总想寻个埋骨地,如今…倒想好好看看这山河了。”
顿了顿,目光落回温客行脸上,带着询问,不容错辨的邀请,“一起?”
一起?
二字如石投湖,在温客行心底激起千层浪。
一起?如何一起?
他这满手血腥、背负鬼谷滔天罪孽与血海深仇的“魔头”,如何配与这刚洗净尘埃、
如璞玉般温润新生的阿絮“一起”看山河?昨夜爆发的鬼主之力,
暴露的印记,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深渊般的过去与注定的结局。
他终是要拉着整个污浊江湖同归于尽的!阿絮…他好不容易挣脱地狱,岂能再被他拖入万劫不复?
“阿絮…”温客行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疲惫与自嘲,
“我这人…太脏了。前路…是死路。”他避开周子舒目光,
望向庙门外刺眼阳光,似那光芒会灼伤他黑暗的灵魂,
“你该…离我远点。”
“脏?”
周子舒低低重复,忽而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带着奇异穿透力,
驱散庙内最后阴霾。他抬手,并非指向温客行,而是指向自己胸口散发温润金芒的钉痕。
“老温,你看这里。”指尖轻拂金色纹路,
“昨夜之前,这里钉着最深罪孽,最沉悔恨,比污泥污秽,比寒冰冷硬。”
目光坦荡清澈,迎上温客行骤然转回的、惊愕视线,
“月魄洗去污秽,却洗不掉这伤痕本身。它留下了,带着金线修补的痕迹。
你说它脏吗?”
温客行怔住,看着那金痕,如看奇迹。
“不,”
周子舒自问自答,斩钉截铁,
“它不脏。它是我的勋章,是我活过的证明,是我从地狱爬回的印记。
它告诉我,伤痕可愈,可成坚韧,甚至可…很美。”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温客行眼底那片翻涌黑暗痛苦的深渊,
“你呢,老温?你的‘脏’,你的‘死路’,是你甘愿背负的枷锁,
还是…你用来惩罚自己还活着的另一种‘七窍三秋钉’?”
温客行如遭雷击!
周子舒的话语,如最犀利的金针,精准刺中他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病灶!
是啊,他那滔天恨意,同归于尽的执念,何尝不是另一种钉死在魂魄上的枷锁?
一种比周子舒的悔意更暴烈、更绝望的自毁之钉!
他用以惩罚污浊江湖,又何尝不是在惩罚自己这“不该活着”的躯壳?
周子舒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剧烈情绪,缓缓伸手,
这一次,不是按在手背,而是直接、坚定地握住了温客行那只还沾着昨夜血迹与玉屑的、冰冷的手。
掌心相贴,温热传递。
“放下‘罚’,方能得‘生’。”
周子舒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
“你的仇,非是枷锁。想报,我陪你报。你的路,未必是死路。
想走,我陪你走。”
他握紧那只冰冷的手,似要将自己新生的力量与温度尽数传递,
“一起把这山河,走成一条活路。如何?”
温客行的手在周子舒温热掌心下剧烈颤抖。
他看着周子舒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怜悯或施舍,
唯有纯粹的信任、邀请与并肩同行的强大力量。
他构筑二十余载、用仇恨冰冷筑起的心防,在这双眼注视下,
在这份直抵灵魂的懂得与邀约面前,轰然崩塌!
逃离的念头,被汹涌暖流彻底冲散。
他反手,猛地、紧紧回握住周子舒的手!
力道之大,似要将对方手骨捏碎,又像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
所有言语苍白,所有顾虑在此刻微不足道。
喉头哽咽,最终只从齿缝挤出带着浓重鼻音、却重逾千斤的字:
“好!”
一字出口,似抽干所有力气,卸下千斤重担。
他闭眼,任由滚烫热流冲破堤防,一滴冰冷液体沿苍白脸颊无声滑落,
砸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洇开深色痕迹。
周子舒感受着手背湿意与掌心传来的、几乎要将自己融入骨血的力道,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如春风化雪般温煦的笑意。
他未再言,只更用力地回握那只冰冷的手。
破庙外,阳光正好。
山林鸟鸣更欢。新的旅程,已在执手间开启。
只是,温客行眼底深处那沉淀二十余载、刻入骨髓的同归于尽执念,
如最深沉的底色,未因一时动摇而彻底消散。它只是被压下,蛰伏于新生暖意的阴影之下,等待未知变数。
周子舒清晰地感受到这份执念的重量,温润目光扫过温客行疲惫却放松些许的侧脸,
心中已有计较。
江湖路远,执手同行。仇要报,执念要化。
此路,注定坎坷。但此刻,有彼此在侧,便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曾絮看着眼前执手相对的两人,
阳光勾勒挺拔剪影,如一幅历经沧桑终得圆满的古画。
她默默握紧吊坠,碗沿金线在掌心留下清晰触感。
残缺亦能圆满,伤痕亦可成金。这道理,她又明白几分。
悄悄别过脸,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湿意,
心中对回归现实、面对催婚刁难,竟也莫名生出一丝底气。
归途烙痕
赠钉寄意,金痕初显
山林晨雾未散,阳光穿过枝叶,在湿漉小径投下跳跃光斑。
三人离开承载生死蜕变的破庙,沉默前行。气氛微妙,却又奇异地和谐。
荆墨跟在后头,脚步踉跄,眼神空洞茫然。
受伤手臂被曾絮用衣襟草草包扎,血迹斑斑。
左眼眶剧痛在金粉压制下稍缓,但空洞眼窝与昨夜至今的巨大冲击,
将他抽成了行尸走肉。他不看周子舒,不嘶吼,
只低头机械跟着,前方何处,于他再无分别。
悲风金虫噬咬的阴寒与恨意被拔除,留下巨大、令人窒息的虚无。
报仇无望,恨意失靶,他不知何往,如断线风筝。
走在前面的温周二人,手仍紧握。温客行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
昨夜内力损耗与反噬非一时可复。但周子舒掌心的温度源源传来,
带着奇异稳固心神之力。周子舒状态好得多,
月魄淬炼后的身体轻盈充满韧性,胸口七点金痕在行走间微热,呼应山林蓬勃生机。
他目光扫过温客行苍白唇色,眉头微不可察一蹙。
“老温,寻地歇脚。”
周子舒停步,声音不容置疑。指向不远处山涧旁平坦巨石,
“你需调息。”
温客行本欲拒绝,见周子舒眼中沉静坚持,话咽回,
只低低“嗯”了一声。知阿絮所虑为真,己身状态,若再遇强敌,恐成拖累。
曾絮见状,立刻道:
“我去附近寻些水,顺便…看看有无草药。”
她指指荆墨,又看一眼温周紧握的手,识趣地拉着浑噩的荆墨,
向旁侧林子走去,留他们独处。
巨石临涧,水声淙淙。温客行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周子舒未扰,安静坐于一旁,目光落涧水中跳跃银鱼,眼神沉静。
阳光落他侧脸,勾勒柔和坚韧轮廓,胸口巨阙穴金痕在衣襟半掩下若隐若现。
不知多久,温客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眼。
内息仍紊,总算压下翻腾气血,面色稍霁。
他看向周子舒,恰周子舒亦转首。
四目相对。
昨夜至今的惊心动魄、生死相依、心意初通,
无数情绪在无声目光中流淌。温客行看着周子舒褪尽阴霾、清澈见底的眼眸,
看着他胸口象征新生的金痕,心头那点因暴露身份残留的不安,
似又被这无声凝视悄然抚平几分。
周子舒忽抬手,探入怀中。再拿出时,掌心静静躺着一物。
非是别物,正是那枚历经千年风霜、曾钉入他脊柱、承载无边罪孽痛苦,
昨夜又被月魄淬炼、星图归位的——断魂钉本体!
此刻的断魂钉,早已不复故宫初见时的锈迹斑斑、阴森可怖。
长约三寸,通体呈现奇异暗银色,质地非金非玉,触手温凉。
钉身布满极其细密、如钧窑开片般玄妙的冰裂纹路。
而最夺目处,是钉尾!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圈细如发丝、却无比清晰、
闪烁温润金光的纹路!正是昨夜曾絮以金粉为引、星图为路,
“种”回穴位时那道“金线”的延伸与固化!金痕如点睛之笔,
将断魂钉原本的冷硬破碎邪异彻底中和,赋予它一种历经劫难、浴火重生后的神圣坚韧之美。
残缺处被金线完美镶嵌,裂缝本身成了最独特的装饰,诉说着不完美的圆满。
周子舒将这脱胎换骨的断魂钉托于掌心,递至温客行面前。
“这个,”声音平静,带着郑重,“替我保管。”
温客行微怔,目光落断魂钉上,钉尾那圈温润金痕刺痛他眼。
他知此钉对阿絮意味——过往罪罚,亦是昨夜新生见证。
下意识欲推拒:“阿絮,这是你的…”
“枷锁已去,它便只是它了。”周子舒打断,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一器物,一段过往的证明。带着它,提醒我,也…提醒你。”
他深深看温客行一眼,目光似穿透他眼底深处蛰伏的黑暗执念,
“提醒我们,路还长,执念可化,死路…亦可走成活路。”
温客行心被狠狠一撞。提醒他…提醒他那同归于尽的执念?
阿絮他…早已洞悉一切。沉默片刻,终是缓缓伸手,带着近乎虔诚的郑重,接过那温凉沉重的断魂钉。
指尖触到钉尾坚韧金痕时,一股奇异暖流顺指尖蔓延,
似能感受其中蕴含的、属于阿絮的新生力量与不屈意志。
他将钉子紧攥入掌心,温润金痕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痛感,
却奇异地让他那颗因仇恨冰冷的心,感到一丝踏实。
“好。”
他哑声应,将断魂钉小心贴身收好。那枚钉,似成了无声契约,
一个关于“活路”的承诺。
恰时,曾絮带荆墨返回。她手捧大叶卷成的容器,
盛着清冽山泉,捏着几株带泥的止血草药。
荆墨仍如游魂跟随。
周子舒目光落荆墨空洞麻木的脸上,眉头微蹙。
起身,走至荆墨面前。荆墨下意识瑟缩,那只完好的独眼充满戒备茫然。
周子舒未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朴素钱袋(内装此世通用散碎银两),
又解下腰间一块质地普通、无任何标记的素玉佩。将钱袋与玉佩一并递至荆墨面前。
“拿着。”
声音平静无波,
“寻个地方,活下去。江湖恩怨,至此了。你的路,不在我们脚下。”
荆墨呆呆看着递来的钱袋玉佩,茫然抬头看周子舒。
那双清澈平静的眼里,无施舍,无怜悯,只有看透世事的淡然与…一丝极淡的、近乎“放过”的意味。
放过他,亦放过彼此。
巨大茫然再席卷荆墨。
他下意识伸手,颤抖着,接过沉甸甸的钱袋与温凉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似带一丝不属于他的暖意。
他攥紧玉佩,如抓住虚无稻草,嘴唇翕动,
终未出一言,只深深、深深看了周子舒一眼,眼神复杂难名,
猛地转身,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扎进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曾絮看着荆墨消失方向,轻叹。周子舒收回目光,
转向曾絮,从袖中取出另一物——正是昨夜曾絮刮取金粉的、那枚特制合金细簪。
“曾姑娘,多谢。”
周子舒递还簪子,目光真诚,
“若无你与这金线,我周子舒昨夜便已魂断荒庙。”
曾絮连忙接过,心头一暖,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周庄主言重了,我也是…误打误撞。”
她看向周子舒胸口衣襟下隐约的金痕,又想到自己吊坠上那道相似的裂缝,忍不住道:
“周庄主,您胸口那钉痕…还有这断魂钉上的金线…真好看。
看着它们,就觉得…天大的坎儿,好像也能迈过去。”
周子舒闻言,唇角微扬,露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抬手,指尖再拂过胸口金痕位置,目光深远:
“是啊,残缺处镶了金,才是它真正的完整体。
这道理,我也是昨夜才真懂。”顿了顿,看向曾絮脖子上露出的吊坠,
“曾姑娘,你的碗,亦是如此。好好端着。”
好好端着…曾絮心头一震,下意识握紧吊坠。
奶奶的饭碗,自己修复师的饭碗…残缺处镶了金…
温客行在一旁静听,目光扫过周子舒胸口金痕,落曾絮紧握吊坠的手,
最后,无意识抚上自己贴身收藏那枚断魂钉的位置。
金线…镶金边…残缺的圆满…阿絮的话,像种子,悄然落入他被仇恨冰封的心田深处。
或许…或许他的“残缺”,亦非只能走向毁灭?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
曾絮脖子上的锔瓷碗吊坠,毫无征兆地再次滚烫起来!
热度远超昨夜破庙之时!
一股强烈的、带着空间拉扯感的悸动从吊坠中爆发!
同时,她周身开始散发淡淡的、如水波荡漾的金色光晕!
“来了!”
曾絮脸色骤变,失声叫道,
“是回去的力量!”
周子舒与温客行瞬间警觉。温客行一步上前,下意识挡在周子舒身前,眼神锐利扫视。
曾絮只觉一股强大无匹、无法抗拒的吸力从吊坠中爆发,拉扯她的魂魄!眼前温周二人的身影开始模糊、扭曲,
如隔水幕!山林、涧水、阳光…一切景象飞速褪色、旋转!
“温公子!周庄主!”
曾絮在意识被彻底抽离前,用尽最后力气喊道,
“保重!告诉安魂匠…故人…”话音未落,便被更强烈的金光吞没!
“故人等重逢!”
温客行的声音穿透水幕隔阂,清晰传入曾絮耳中,带着郑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金光暴涨,刺目欲盲!
下一秒,金光连同曾絮身影,如被无形大手凭空抹去,
彻底消失在温客行与周子舒面前。
只余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空间涟漪,和那句未尽话语在风中飘散。
山林间,唯余温周二人。阳光明媚,鸟鸣清脆,仿佛方才神奇一幕从未发生。
周子舒看着曾絮消失处,沉默片刻,轻声道:“走了。”
温客行收回目光,转看周子舒,
眼底深处翻涌的黑暗执念在触及对方平静温和目光时,
再次压下。
他伸出手,再次握住周子舒的手。
“嗯。”
温客行应声,低沉而坚定,“我们也走。前路还长。”
目光投向远方层峦叠嶂,那里隐着血仇,亦隐着未知。
但此刻,掌心的温度无比真实。
周子舒回握他手,力道沉稳:“好。你的仇,我陪你报。你的执念,”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我陪你化。”
两人相视,无需多言。晨光中,两道身影并肩,执手踏入莽莽山林。
前路未卜,荆棘密布,但此刻,心意相通,便无所畏惧。
温客行贴身那枚带金痕的断魂钉,微微发烫,似在无声回应这份承诺。
只是,当周子舒目光偶尔扫过温客行凝视远方时那深不见底、偶掠一丝狠绝的眼神,
他温润眼底,便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那同归于尽的执念,如深埋火山,远未平息。
江湖路远,执手同行,然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现实回响,金痕为证
故宫地库那特有的、混着灰尘霉味与岁月沉淀的阴冷气息,如冰冷潮水瞬间将曾絮淹没。
刺目金光消散,眼前是熟悉的、排列着高大密集架子的幽暗仓库。
头顶接触不良的白炽灯管,“滋滋”闪烁着惨白的光。
回来了。
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曾絮双腿一软,“噗通”跌坐冰冷水泥地,浑身脱力,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工作服。
心脏在胸腔疯狂擂鼓,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还残留着破庙虫潮嘶鸣、
月魄轰鸣和温客行那声“时空尘埃”的惊雷。
山河令…周子舒…温客行…荆墨…月魄淬炼…金线裂缝…那些光怪陆离、
惊心动魄的经历,如潮水冲击大脑,真实得恍惚,
又虚幻得让她怀疑是否加班过度出现了幻觉。
她下意识抬手摸向脖子——指尖立刻触到温润熟悉的触感。
锔瓷碗吊坠还在!她一把拽到眼前,借着惨白灯光细看。
碗还是那碗,古朴瓷器,那道细如发丝的金线裂缝依旧。
然而,曾絮敏锐的修复师眼光立刻捕捉到不同——那金线色泽,比穿越前更加温润坚韧,
隐隐流动一层内敛光华,似被注入了某种神奇力量。
指尖拂过金线,一股奇异暖意顺指尖蔓延,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狂跳的心脏渐平。
“嗡…”
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尖锐铃声在寂静地库中格外刺耳,
彻底将她拉回现实。屏幕上跳动着一个让她瞬间头大的名字——二舅。
催婚的魔音!
曾絮深吸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接通电话。
果然,二舅那机关枪似的、带着浓浓乡音和不容置疑的训斥劈头盖脸砸来:
“絮啊!你怎么回事?!
电话打八百遍了!你妈急得都上火了!三十了!
姑娘家三十了还没个着落,像话吗?!
我告诉你,隔壁老王家那儿子,海归!条件多好!人下礼拜就回来,你必须给我去见见!
别一天到晚抱着你那堆破碗烂罐子当饭吃!修复修复,能修复出个老公孩子来?
你得为家里想想,得负起责任来!……”
责任?又是责任!
若是从前,曾絮要么烦躁挂断,要么憋屈敷衍。但此刻,听着二舅喋喋不休的“责任论”,
她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周子舒平静拂过胸口金痕的画面,
浮现他说那句“残缺处镶了金,才是它真正的完整体”。
还有温客行那深不见底、却最终选择握住阿絮手的眼神…
以及自己脖子上这枚带着温润金线的吊坠。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清明与山河令世界赋予的感悟,
从心底油然而生。
“二舅!”曾絮猛地拔高声音,打断电话那头的滔滔不绝。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连她自己都微惊。
电话那头明显一愣:“…啊?你说啥?”
“我说,”曾絮一字一句,清晰吐字,目光落在掌心吊坠那道坚韧的金线上,似汲取力量,
“我的责任,不是当你们眼里传宗接代的工具,不是去迎合什么‘海归’‘条件好’。
我的责任,是端稳奶奶传给我的这碗饭!是修复好经手的每一件文物!
是把我自己的人生,活出我自己想要的样子!哪怕它有裂缝,那也是我的裂缝,我会用我自己的‘金线’把它镶好、镶漂亮!它不需要‘完美’,
只需要是我自己的‘完整体’!”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微起伏。电话那头陷入死寂,显然被这从未有过的强硬和“歪理邪说”震住。
曾絮没等二舅回神,直接挂断。世界清净。她长舒一口气,似卸下千斤重担,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坚定充斥心间。
镶自己的金边!
恰在此时,工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刚完成基础除尘的文物盒吸引了她的注意。穿越前,
她正处理的便是此物——那枚生锈的断魂钉!
心脏猛跳!
她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打开文物盒。
盒内红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那枚断魂钉。
然而,眼前的断魂钉,与她穿越前入库记录的照片、
与她记忆中锈迹斑斑阴森冰冷的模样,截然不同!
长约三寸,通体呈现奇异暗银色,质地温润,非金非玉。
钉身布满极其细密玄妙的钧窑冰裂纹路。而最关键处,是钉尾
——赫然多了一圈细如发丝、却无比清晰、闪烁温润坚韧金色光芒的纹路!
与她记忆中周子舒赠予温客行保管的那枚断魂钉上的金痕,一模一样!
曾絮倒吸凉气,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用戴手套的手指,轻触钉尾那圈金痕。
一股熟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温润感传来,似在无声诉说那个世界的真实,
诉说着周子舒的新生与坚韧!
这不是幻觉!山河令秘境一切,皆真!
这钉尾金痕,便是最有力证明!是她亲手刮下金粉,引星图之力,
为周子舒“种”回钉痕时留下的时空烙印!
“裂痕镶了金,才是它的完整体…”
周子舒平静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曾絮看着这脱胎换骨的断魂钉,再看看自己脖子上同样带着金线裂缝的吊坠,
一股难言的激动与明悟涌上心头。残缺非终点,金线赋新生!
她小心翼翼将断魂钉放回盒中,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份被甲方退回、批着刺眼红字“情感修复=不专业!”
的黛玉世界修复报告。一丝狡黠坚定的笑意浮上嘴角。
她拿起手机,手指飞快滑动通讯录,最终定格在一个名字上——沈青崖。
那位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在古陶瓷修复领域造诣极深、曾让她暗自欣赏却因自卑与外界压力刻意疏远的学长。
曾絮深吸气,编辑短信,点击发送:
> “沈学长,晚有空否?关于那件钧窑天青釉红斑碗锔钉工艺,
有些独特想法欲与探讨。另…发现些关于‘残缺与圆满’之…有趣印证,或合君意。
地点君定?——曾絮”
短信发送成功。
曾絮放下手机,脸颊微烫,心中却一片澄澈坦然。
这非迫于催婚的妥协,是她遵从本心、主动的选择。
如同为一件珍贵残器选择最适合它的金线,她也在为自己的人生,
镶上第一道属于她的、坚韧美丽的金边。
她拿起那份被退回的报告,目光扫过甲方刺眼批注,嘴角勾起自信弧度。
情感修复不专业?
她倒要让那些只认冰冷数据的甲方看看,何为器物有灵,何为“金痕”之力!
恰在此时,仓库管理员老张的大嗓门伴着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曾!小曾!快来搭把手!
新到了一批刚收上来的生坑货,里头有件大家伙,看着邪乎得很!”
曾絮精神一振,立刻应道:“来了!”放下报告,快步走向门口。
仓库门口,老张与两个搬运工正费力挪动一个缠满保鲜膜气泡纸的长条形木箱。
透过缝隙,隐约可见里面是件锈迹斑斑、形制古拙的青铜器物。
“哎哟,可沉死我了!”
老张龇牙咧嘴,
“刚从一个老村子收上来的,说是祖祠里挖出来的老物件,
看着年头不小,就是这锈啊…啧啧,糊得都瞧不出本来面目了。还死沉死沉的!”
曾絮上前帮忙,手刚搭上箱子边缘,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
带着空间扭曲感的波动,隐隐从箱内传来,与她脖子上吊坠残留的悸动隐隐呼应!
这感觉…和山河令世界的气息不同,更阴冷,更诡谲,带着某种…怨念纠缠的味道?
她心头猛跳,修复师的本能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这青铜器…不对劲!
“老张叔,这箱子先放这儿吧,我看看。”曾絮稳住心神,示意搬运工将箱子小心放下。
她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木箱缝隙,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成,你小心点啊,这玩意儿看着就‘有故事’。”
老张揉着腰,又嘟囔了一句,
“对了,送东西来的老乡还神神叨叨地说,这物件底下压着截桃木枝,邪性得很,他们不敢动,
连箱子一起送来了。你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桃木枝?!
曾絮脑中瞬间闪过“辟邪”“镇物”“封印”等词!
那空间波动感…莫非就源自这青铜器与底下压着的桃木枝之间的某种奇异联系?
她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专业工具箱,取出强光手电和放大镜。
“老张叔,麻烦帮我开一下保鲜膜,我初步看看状态。”曾絮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
老张和工人依言小心揭开部分保鲜膜。强光手电的光束穿透气泡纸的缝隙,
打在青铜器表面厚厚的、呈诡异暗绿色的铜锈上。曾絮凑近放大镜,仔细观察锈蚀的层次和状态。
就在光束移动,扫过青铜器底座与木箱底部接触的阴影区域时,曾絮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厚厚的、几乎与青铜锈融为一体的沉积物缝隙中,她清晰地看到了一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鲜亮色彩
——几片娇艳欲滴、仿佛刚刚采摘下来的粉色桃花瓣!
正顽强地从那暗绿色的锈迹中探出头来!
一股更强烈的、带着怨念与空间撕裂感的波动,
从那桃花瓣的位置汹涌传来!与她吊坠的感应瞬间加强!
“桃花…生坑…青铜器…怨念…”曾絮的心跳如擂鼓,一个强烈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念头撞入脑海。
这绝非寻常墓葬品!这青铜器,连同底下镇压它的桃木枝(桃花瓣很可能就来自其上),
很可能本身就是一处……被强行撕开又草草封上的时空裂隙?
或者说,一个通往另一个充满强烈执念与怨气的世界的……“门”?!
她猛地站起身,环顾这偌大而幽深的故宫地库。
堆积如山的文物,每一件都承载着岁月与故事,也隐藏着无数未知。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形:
如果…如果她的锔瓷碗吊坠,能感应并带她穿越时空尘埃…
如果…这些蕴藏强烈执念的器物本身就是“门”…
那么,她这间堆满“门”的仓库…不就相当于一个专为修复“时空裂痕”而存在的…穿越修理铺?!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却又带着一种命中注定的兴奋与战栗。
她下意识再次握紧了胸口的吊坠,金线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沉甸甸的、面对未知挑战的奇异踏实感。
“老张叔,”
曾絮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指着那装着诡异青铜器的木箱,
语气带着胡同姑娘特有的利落和不容商量,
“这箱子,先别入库了。给我单独找个靠墙、安静点的角落放着。
另外,帮我找找库房记录,看有没有关于‘桃木镇物’或者‘怨念青铜器’相关的文献档案…
特别是修复记录!越快越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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