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锦瑟楼回来之后,谢厘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依旧接些抄写的活计维持基本生计,但所有剩余的时间,全部投入到了科考的准备之中。他将那间破旧的小院收拾出一方绝对安静的角落,堆满了从书肆借来或低价购得的经史子集、策论文章。
天不亮便起身诵读,夜深人静仍挑灯疾书。他将前人文章掰开揉碎,反复揣摩,练习策论时,不再只是空谈道理,而是结合自己在现实世界的见闻,试图提出更切实、更具深度的见解。手指因长时间握笔磨出了薄茧,眼眶因熬夜而深深凹陷,但他眼中的光芒,却一日比一日更盛。
这种近乎疯狂的转变,自然引起了林文斌的注意。
这日,林文斌提着新酿的米酒和一些卤味来到小院,看到的便是谢厘伏在案前,对着一篇策论眉头紧锁、念念有词的场景。桌上摊开的书籍堆成了小山,旁边放着早已冷掉的、只啃了几口的粗面饼子。
林文斌心中诧异,放下东西,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篇谢厘刚写好的策论草稿。通篇读下来,他眼中不禁露出惊异之色。文章观点新颖,逻辑缜密,引经据典却又不显迂腐,尤其是关于漕运改良和鼓励农桑的部分,提出的建议竟颇有几分可行之处,与谢厘以往那些华而不实的文风截然不同。
“阿厘。”林文斌放下文稿,看着好友清瘦却精神熠熠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你近日为何突然如此发奋?可是下了决心,要搏个功名?”
谢厘闻声抬起头,见到是林文斌,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虽带疲惫,笑容却温和:“是,文斌兄。我打算参加明年的秋闱。”
林文斌更加疑惑:“为何突然……?”谢厘之前还跟他说不愿科考,只想先把日子过顺。
谢厘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脸上的神色变得柔软、深远,仿佛透过层层阻碍,看到了某个特定的人。他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因为,有了想保护的人。”
小院内霎时一静。
林文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其实在问出口的瞬间,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求证般地问:“是……云隐姑娘吗?”
谢厘转回头,看向林文斌,并没有隐瞒,坦然地点了点头:“是。”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确认,林文斌还是感觉心口像是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原来真的是为了她。
那个来历不明、身份尴尬、却让谢厘如此奋不顾身的青楼乐师。
林文斌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为自己心中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酸涩感到羞愧。阿厘找到了想要守护的人,他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他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谢厘的肩膀,语气努力装得轻松自然:“原来如此,那是好事。男儿志在四方,既然有了目标,便当奋力一搏。我祝你马到成功,心想事成。”
谢厘并未察觉好友异样,只当他是真心为自己高兴,心中温暖,“多谢文斌兄。”
林文斌不再多言,将带来的酒菜摆好,催促谢厘趁热吃,自己则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好友一边吃饭,一边还时不时与他念叨文章中的疑难点。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谢厘专注的侧脸上。林文斌看着他,心中那点酸楚渐渐化为一种无声的叹息。
或许,这样也好。
至少,阿厘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而那光的来源,即便不是自己,只要能照亮他前行的路,便也足够了。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心底那缕若有若无的失落,始终挥之不去。
*
寒窗苦读,日夜不辍。
转眼便是次年秋闱,谢厘怀揣着那个郑重的承诺踏入考场,笔走龙蛇,将胸中沟壑与对未来的全部希冀倾注于字里行间。
放榜之日,他赫然名列前茅,金榜题名,高中进士!
琼林宴上,少年进士意气风发,引得众人侧目。更难得的是,他殿试之上的策论,观点新颖,切中时弊,深得圣心,被皇帝亲点为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用。一时间,谢厘这个名字,在京中初露头角。
他婉拒了各方递来的拜帖和宴请,第一时间用朝廷发放的安家银子和自己之前积攒的一些银钱,在京中置办了一处虽不奢华却清雅整洁的小小府邸。
府邸甫一收拾妥当,连口气都未曾喘匀,谢厘便换下官袍,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仿佛当自己还是当初那个流芳桥下的书生,怀着激动难耐又近乡情怯的心情,匆匆赶往那个他魂牵梦萦又五味杂陈的地方。
锦瑟楼。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座空楼,不,并非空楼,只是没有了那个人。
他寻遍楼内,问遍龟公小厮,得到的答案却如同冰水浇头:
“云大家?好几日没见着了。”
“听妈妈说,好像是被一位贵人请走了。”
“具体是哪位贵人,咱们可不敢打听……”
“请走了”?谢厘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云隐身份特殊,行事隐秘,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离开这处藏身之所。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动用自己新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开始隐秘快速的打探。新晋官员,人脉浅薄,过程艰难无比,几经周折,耗费了不少人情银钱,才从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吏口中,探听到一个让他肝胆俱裂的消息。
云隐,竟是被当朝那位以好男风闻名、权势煊赫的吏部侍郎私下囚禁了!那侍郎不知是不是得知了云隐男扮女装的秘密,总之是将人强行掳了去,藏匿于京郊一处别院之中。
更让谢厘怒火中烧、心痛如绞的是,那小吏压低了声音,面露不忍地透露:“听说那位大人生有恶癖,常逼人穿那种极其暴露的衣服,甚至……甚至还喂人合欢散,唉……”
后面的话,谢厘已经听不清了。他很难想象云隐那样清冷孤傲的一个人,被如此折辱,那该是何等的绝望与痛苦!
他双目赤红,几乎要立刻冲去那别院救人,但残存的理智拉住了他。对方是手握实权的吏部高官,他一个刚入翰林、毫无根基的新科进士,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怎么办?!
危急关头,谢厘猛地想起了殿试时皇帝在赞赏他那篇关于吏治革新策论时,向他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心一横,也顾不得是否会被人诟病幸进或挟才,连夜草拟了一份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的密奏,将吏部侍郎强掳民女、私德有亏、罔顾法纪之事上达天听。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赌的是皇帝早就存了整治吏部的心思。他没有证据,不代表皇帝那边也没有,皇帝,只是在等一个引线。
倘若皇帝没有借着这个引线出手,那他只能用最坏的方法去解救云隐。无论如何,只要能保住他的命就行。
等待裁决的时间,每一刻都是煎熬。
幸好,他在第二日便等到了。
宫中下旨,申饬吏部侍郎,并以“行为不端,有辱官箴”为由,命其即刻释放所掳之人,围宅查办。
谢厘接到消息,立马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冲向了京郊那座别院。
别院深处,一间布置得奢靡而怪异的房间内。
云隐蜷缩在铺着锦缎的床榻角落,身上穿着一件几乎无法蔽体的、用料节极少的纱质女裙,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在外,上面隐约可见挣扎留下的红痕。他头发散乱,脸色潮红得不正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身体因为药物和极度的屈辱而微微颤抖,那双原本清冷的墨玉眸子,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空洞和濒临崩溃的死寂。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呵斥声,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撞开。
刺目的光线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云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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