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题名,踏入翰林,对许多新科进士而言,往往是清贵闲职的开始,漫熬资历,诗文唱和。然而,谢厘却走出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身上依旧有书生的清雅气质,但眉宇间已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内敛。带着那份穿越时空而来的、超越时代的眼界与务实精神,结合他刻苦钻研的经世之学,很快便在翰林院一众皓首穷经的老学士中脱颖而出。
他并不急于结党营私,亦不参与无谓的清谈争议,而是将精力投入到翰林院浩如烟海的档案典籍之中。他梳理前朝旧例,分析当下政令得失,其撰写的公文条理清晰,引据翔实,建议往往切中肯綮,连一些挑剔的上官看了,也不禁暗自点头。
这日,朝会之上,议题关乎漕运。近年来,漕运损耗日益严重,运河水浅淤塞,漕粮屡屡延误,牵动国库与京城命脉。主管漕运的官员奏报,仍是老生常谈,请求加征徭役,疏浚河道,所需银钱巨大。
众臣议论纷纷,多是在“加征”与“不加征”之间争论不休,难以提出切实可行的新策。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之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翰林院庶吉士谢厘,有本奏。”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新晋的年轻官员身上。有人好奇,有人不屑,也有人抱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态。
龙椅上的皇帝微微颔首:“讲。”
谢厘出列,手持笏板,身姿挺拔,目光沉静,不卑不亢地开始陈述。他没有直接反驳加征之议,而是先从一组精准的数据入手,分析了近年来漕运损耗的具体构成,指出其中因河道管理不善、漕船设计落后、以及沿途吏治**导致的人为损耗,竟占了七成以上!
“故而,臣以为,首要之务并非急于加征劳民伤财,而当从根除积弊入手。”谢厘声音清晰,逻辑严密,“其一,革新漕船。臣查阅前朝笔记与工部残卷,结合南方水师所用之船,草拟了一份新式漕船图样,船体更窄更深,吃水浅而载量大,更适应现今河道水情,可有效减少搁浅与货物损耗。”
他竟连图纸都准备好了?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其二,严查漕运吏治。建议由御史台、户部、工部三方派出干员,组成巡察组,明察暗访,重点稽查漕粮转运、仓储环节,建立连坐问责之法,重典治乱,以儆效尤。”
“其三,试行‘漕粮折色’。于漕运末端、粮食丰产区,可允许部分漕粮按市价折合成银钱上缴,减少实物运输损耗与压力,亦可灵活调剂市场……”
他一条条陈述下来,思路清晰,措施具体,既有宏观视野,又有微观操作,将一个庞大的漕运难题,剖析得明明白白,提出的方案并非空中楼阁,而是兼顾了现实可行性与长远效益。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先前争论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他们还在纠结于“要不要疏浚”,人家已经想到了“如何从根本上减少疏浚的必要”以及“如何提高效率、打击**”。
这已不仅仅是文采斐然,而是实实在在的干才!是能臣的苗子!
端坐龙椅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早已注意到这个在殿试上便语出惊人的年轻人,上次能够顺利查办吏部侍郎亦有他一份功劳,如今看来,确非池中之物。
“谢爱卿所言,颇有见地。”皇帝缓缓开口,定下了基调,“漕运之事,关乎国计民生,确需革新。着户部、工部,会同翰林院谢厘,详细议定谢爱卿所奏三策,尽快拿出具体章程,呈报于朕。”
“臣,领旨。”谢厘躬身应道,声音沉稳,并无丝毫得意忘形。
这一议,谢厘之名,真正开始在朝堂之上传开。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新科进士”,而是一个被皇帝亲点、参与核心政务议定的“能吏”。
此后,谢厘更是展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在参与制定漕运新策的过程中,他面对工部、户部一些老官僚的推诿刁难,不愠不火,却据理力争。他亲自跑到河工现场勘查,与老船工交谈,完善漕船设计。他调阅历年账册,从中找出贪腐的蛛丝马迹,以确凿的数据和证据,迫使几个盘踞漕运多年的蠹虫无所遁形,被革职查办。
其手段之果决,作风之务实,令同僚侧目,也让那些原本看他年轻而心存轻视的人,不得不收起小心思。
他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沉稳地打磨着手中的器物,不急不躁,却每一刀都落在关键处。他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与气度,是知识、能力与权力共同淬炼的结果。
夜深人静时,他依旧会换上常服,悄然潜入锦瑟楼那间熟悉的厢房。
只是,如今的他,身上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居于上位的威仪与沉稳,虽然在对上云隐时,会刻意收敛,化为满腔的温柔,但那眼底深处的锐利与洞悉,却无法完全掩藏。
云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这个曾经他俯视的穷书生,如今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
但谢厘望过来的眼神,却从未改变。依旧是那般清澈,那般专注,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深情。
这份在权力漩涡中依旧保持不变的情谊,让云隐在偶尔迷茫时,又感到一种安心。他知道,无论谢厘走到多高的位置,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在流芳桥下,笨拙地递上银钱、说着要回来娶他的书生。
*
谢厘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尤其是深得圣心、参与漕运革新这等要务之后,境遇可谓翻天覆地。昔日那间破败小院门可罗雀,如今这新置的府邸却是门槛几乎要被各色人等踏破。
这其中,最令人玩味的,便是那些曾与原主有过交集、后来因其品行不端而疏远,甚至在他穿越初期依旧冷眼旁观的同窗旧友们。如今,他们仿佛集体患上了失忆症,忘却了过往种种,一个个提着厚礼,满脸堆笑地登门拜访,口称“谢兄”,言语间极尽奉承巴结之能事。
“谢兄如今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啊!昔日便知兄台非池中之物,果然一飞冲天!”
“当年同窗之谊,历历在目,还望谢兄日后多多提携!”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恭贺谢兄乔迁之喜,聊表心意……”
面对这些热情得过分的“故人”,谢厘态度温和,却也故意流露些恰到好处的疏离。他既不刻意摆架子,也不过分热络,礼物酌情收下一些不甚贵重的土仪,贵重之物则一律婉拒。交谈间,他多听少说,偶尔回应几句,也是不咸不淡,让人摸不清底细。几次下来,那些想靠着旧日情分捞取好处的人,也渐渐识相,不再来自讨没趣。
他很清楚,真正该结交的,是那些品性端方、有真才实学、能与他在政务上相互砥砺的同僚,而非这些见风使舵的趋炎附势之徒。
比这些旧友更络绎不绝的,是京中各大媒婆。谢厘年轻有为,官声清廉,又无家室拖累,简直是各大世家眼中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一时间,谢府门前说媒的几乎排成了队,带来的名门淑女画像、庚帖堆起来能有半人高。
这一日,一位颇有体面的官媒,受某位权势不小的侍郎所托,再次登门。这次,她带来的可是侍郎家的嫡出小姐,据说才貌双全,贤良淑德。
“谢大人。”媒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老身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王侍郎家的千金,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人品模样!与谢大人您,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若是这门亲事成了,于大人的仕途,那也是大有裨益……”
谢厘耐心听完媒婆滔滔不绝的夸赞,神色平静无波。他轻轻放下茶盏,打断了对方的话:
“多谢妈妈好意,也代我谢过王侍郎青眼。”他语气温和:“只是,谢某心中已有属意之人,曾立誓非卿不娶。恐怕要辜负侍郎美意了。”
那媒婆脸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的拒绝。她不死心,又道:“哎哟,我的谢大人!您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所谓‘娶妻娶贤’,门当户对才是正理。您说的那‘属意之人’,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若是门第相当也就罢了,若是……”她话未说尽,意思却很明显。
谢厘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唇角反而泛起一丝极淡的的弧度。他抬眼看向那媒婆,目光清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妈妈此言有理。但谢某以为,婚姻之要,在于两心相悦,志趣相投,在于风雨同舟,相互扶持。若只论门第高低,权衡利弊,与市井交易有何不同?”
他顿了顿,想起那个清冷孤傲的身影,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语气却愈发坚定:“谢某所求,不过一人。至于他是谁家女儿、谁家的儿郎,门第如何,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这番话,说得平静淡然,却字字千钧。
那媒婆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做媒半生,听过无数才子佳人、门当户对的故事,却从未听过一个官员,尤其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会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来!谁家女儿?谁家儿郎?不论门第?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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