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韧丝

院内是等候已久的艳无双,见无月回来,她局促地站起身来:“姐姐...”

艳无双再不是往日的娇媚,此时她满面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无月嗔道:“现在知道害怕了?你当时...”她欲言又止,走近艳无双,放轻了声音:“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对世子下手?”

艳无双咬住下唇,重重点了点头。无月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你糊涂!我当时见你神色不对,又指尖轻动,便料定你要犯傻,云楼中绝不允许那等下作手段,你便是痴心世子,也不该...”

无月只当她想用药使世子带她离开云楼,却见艳无双突然跪在无月面前,目露寒光:“姐姐,你想错了,我的确要对世子下手,可却不是贪他的身份地位,而是...他的命!”

无月欲要扶起她的手猛然顿住,她大惊失色:“你...你疯了!”

艳无双面色凝重,恨意掩盖下透出浓浓的悲怆:“姐姐,你今日肯冒险救我,我感激不尽,我险些闯下大祸,楼主不会轻易放过我,而我自己...也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今日我便告知姐姐我的身世,若有朝一日,姐姐得以逃出生天,请姐姐为我带句话给一个人。”

无月听出她话中意思,只能承诺道:“双双,你有什么事告诉姐姐,姐姐定不负你所托。”

“只怪我自缚情网,偏偏上天要我缘断。”艳无双轻声叹息,开始讲起尘封心中的过往。

“我本出身襄阳马氏,家父名叫马玉恩,是郡内有名的术士,又善谋略。后来在当年的施国与离国一战中,襄阳马氏离乱颠沛,族人四散,家母也在那次战争中病逝。自此之后,家父便带着我隐居山林。”

她似乎陷入美好的回忆中,眸中饱含柔情:“有一日,我与父亲从山下集市回来,遇到一个昏迷在路边的小哥哥。父亲见他年幼,四处又鲜有人烟,若将他留在原处,恐怕不被野兽伤了也要冻死,便将他带回我们家中。他醒了之后,不愿透露自己身世,只说一句‘前尘尽断,再无来路’,便怎么也不肯开口了。父亲留下了他,我们一起长大,情投意合。

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他带着我,我们在漫山遍野的野花丛中奔跑,那时我以为,我与他的今后是一片顺遂暖阳,我们会在这样平凡的日子里白首偕老。”

她看向无月,轻声说道:“姐姐,我与他,都约定好了忘记战争和过去带给我们的伤害,往日富贵如云烟,只要此心安宁,即便是粗茶淡饭我们也甘之如饴。”

“后来父亲偶遇一个学子,他赶考途中迷了路,误入此地,几天几夜没有吃过东西了,父亲不但赠以饭食盘缠,更与之相谈甚欢。临走之际,那人曾劝父亲何不出山为谋士,父亲婉言谢绝。这就是我们家苦难的开始。

后来,离国摄政王前来请父亲出山,带头那人正是那日的学子。父亲拒绝摄政王,更立下誓言永不出山,摄政王本要离开的,是那个学子!是他!是他说,若不斩草除根,今日父亲不为他们所用,来日归于施国,便是劲敌!所以摄政王下令杀了我父亲,放火烧光了我们的家...”她咬紧牙关恨恨说道,可见马玉恩的善良招致杀身之祸,使艳无双心结难解。

无月想要分散她的注意,不愿她深陷痛苦中太久,遂问道:“那你如何流落云楼的?与你情投意合的那个男子又去了哪里?”

艳无双咽下满腹酸涩,强打精神回道:“我们躲进密道,从密道逃出生天,摄政王虽命人搜山,没找到我们的踪迹后一直命人追杀我们,我们只能隐姓埋名,远远逃离。

我知道,若是父亲还在,定是想要我们好好活着,忘记仇恨。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必须为父报仇,即便是事败而死,也绝不退缩。我想要与他辞别,今后我的身上,注定要背负仇恨。

但他不一样,他救了我,就算还清了我们家的恩情。即便我那时惶然无措,即便想到他会另娶她人,可我还是希望他能摆脱仇恨,好好活着。”

无月摇头:“但凡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不会丢下你自己快活。”

艳无双苦笑:“他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在我要孤身报仇的前一晚,他迷晕了我,独自离开,只留给我一封信。”

艳无双极其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无月接过,细细看了起来:

怀夕,家中遭此大难,恍若一夜之间身陷地狱火海,乱世飘零,此刻我才知我力有限,仅护住你一人都不能。今日我立誓,必用尽残躯余力为义父报仇,手刃仇人,不期报答义父恩情一二,只求钟情之人能得自由。今后你我,再见无期。我以余生报得义父恩情,而你我之间的情义,是我辜负。人生一途苍茫,情云意海难料,幸而识你,憾而分离。万望,珍重。

最后几字有些模糊,透过薄薄的纸背,仿佛隐约可见一个少年无奈地承认自己的弱小,卑贱的出身使他的命运在权贵者的眼中宛如蝼蚁,他本能接受上天这样的安排,努力为自己的苟活寻求出路,却无论如何不能看着自己钟情的爱人也落得相同的境地。而蝼蚁能做的,唯有拜别爱人,将自己的肉身化作滋养她的土地而已,期许能以单方面的永别换来理想中爱人的自由。

无月深吸一口气,却感受不到解脱的空气,仍有无形的锁链将她的、艳无双的、乃至千千万万人的身躯束缚,更可怕的是,即便他们奋力挣扎,日复一日地为逃离而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变得麻木,自由,还是遥遥无期。

“他字字锥心,所求的就是你能自在生活。”

艳无双流下两行清泪,苦笑道:“自在生活?我做不到。我苦苦寻找他的行踪,终于有了消息,那天,我偷偷去看他,看到他被人欺辱,看他默默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露着笑脸求他的生父帮帮他。”

“我能做什么?姐姐,我不知道到底该铭记仇恨,还是放下仇恨,我明知这仇恨将我们活着的人都折磨得苦不堪言,却说服不了自己放下杀父之仇。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活,所期待的人生完全落空以后,我就像无枝可依的鸟儿,力竭而亡或许才是我最终的解脱。所以我投入云楼,接近世子,待有一日能和他一起去离国,我要亲手杀了摄政王,亲手杀了恩将仇报的小人。这样,我和他,即便死后,也能自在了。”

无月攥紧她的手,安慰道:“离愁别恨的折磨我知晓,你可以心存死志,却不能一心求死,所谓向死而生,只有活着,才有一切的可能。你怎么能自暴自弃?世子全然不知这些事,即便你杀他求死,也不过是世上又多了一条枉死的性命罢了!”

艳无双点头:“我知道世子无辜,是我魔怔了,全是因为前几日,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无月迅速回想艳无双的不对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道灵光乍现,她忍不住问道:“是太子身边的那个谋士?”

艳无双有些诧异,承认道:“正是。”

她接着说:“我原本以为,就这么混沌无望地过下去,也是可以的。可是老天好像偏要捉弄我,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在我们再见的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他面前以艳无双的身份起舞,我恨我自己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那晚之后,我突然就不想再坚持下去了,我想索性杀了摄政王最疼爱的儿子,索性,杀了我自己。这样,或许他就能自由了,不要再为了我、为了父亲那么卑微了。”

“你糊涂!你这是懦弱!你只想着将所有的责任和重担都交给决定你生死的人,害了世子也害了他!”

艳无双低声抽泣:“我知道我傻,我也知道我不该伤害世子,我只是...觉得前路无望了...姐姐,你又在靠什么活着呢?只要那些大人们的一句话,我们的命运就可以被肆意篡改,凭什么天生如此?”

无月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身躯,一下一下安抚她的情绪,她似乎在轻声叹息:“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窒息,几乎每天我醒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走不出这里了,但幸运的是,有一个人如一根细线,缠住我、拉着我,我从这根细细的丝线上,竟看到了走向曙光的方向。

我怀疑一切,唯独毫不曾质疑这丝线的坚韧,借着他,我才能提醒自己,这世上还有我想过的生活,再苦再难犹有尽时,我更加不能死,这世上还有我要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人。我可以没有光明地活着,却不忍看到任何人剪断这丝线,剪断我曾深信不疑的坚韧。那样,我才是真的会,心痛而死。”

“师公子的心何曾与你有异?你不忍看到他低三下四,他亦爱护你至深,只要你们的心是一起的,就不该因为这些羞愧而轻易断送自己的性命。若你死了,就是斩断了他的丝线,他又怎能活得下去?”

“姐姐...”艳无双哽咽道:“我该怎么做?”

无月轻轻抚摸她的头,“你要活下去,姐姐一定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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