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与君长诀

无月思忖:“只是我自己的揣测,表哥听听就是。左贤王不讲兵法、横冲直撞,做事根本不给自己留后路,如果说杀战俘是他天性残暴,那么烧城又是为何?他任由底下人烧杀抢掠却不曾自取一毛,金银财宝、兵马粮草一概不要,根本不曾给自己留后路。”

李磐沉默着盯着她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无月继续说道:“这已是十分奇怪,再看他与高句丽打的几场,这种怪异的感觉就更甚了。高弗虽精明,但在训兵方面,并不是他有心就能短时间内强大起来的,高句丽人天生不如匈奴人健壮,国情如此,他也只能尽力而为。

按理来说,即便有我们的支持,匈奴也不可能损失如此惨重,起码拿下高句丽几座城池是不成问题的,可左贤王却没有这么做,凛冬刚开头他便退回左部,与他之前的行为又背道而驰。我觉得背后或许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无月说完看向李磐,李磐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左贤王横空出世,我们对他知之甚少,任凭如何揣度,也只是猜测罢了。”

李磐此言出乎无月的意料,没等她说什么,李磐起身道:“朕不敢说自己是千古明君,但鞠躬尽瘁,绝不做昏聩懦弱之人,朕一定会护住越国,”他顿了顿,轻轻抱住他的妻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也会护住你和佑儿,给我们的孩子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江山。”

次年,李磐御驾亲征,率领高弗一同攻打匈奴左部。

李磐走后,无月垂帘听政,战报夹杂着李磐的书信如雪花般落在无月桌上,越国攻势猛烈,采取突袭的方式迅速歼灭左部匈奴防线,左部溃散,一退再退。

李磐的信中写漠北的风土人情,写他第一次在疆场杀敌的心境,写气候变幻。他的信成了无月的定心丸,仿佛他还在身边似的,她每每提笔,都把自己的心都送去了漠北。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承顺的肚子也越来越大,太子除了完成课业、学着处理政务外,经常围在承顺身边。承顺牵着他的手,迈进殿里,无月右手还拿着朱笔,闻声抬头,露出一个笑。

“佑儿最近进步很快,民生社稷是国之根本,你把百姓放在心上,越国才不会如空中楼阁。”太子批阅后的文书都会回到无月手中,他进步虽晚,但好在走上正轨了。

太子自从李磐离京后,就很少露出小儿形态,听到无月夸奖,他没有笑,而是一本正经说道:“父皇走之前叮嘱儿子,儿子该长大了,否则母后就要为了儿子熬干心血,儿子不愿如此,儿子要保护母后。”

无月起身抱住他,“你长大了。”她瞥了一眼承顺,又对太子说道:“有很多人对母后许下过要保护母后的诺言,母后统统不信,只信你说的,好不好?”

承顺捂嘴笑了起来,太子重重点头:“好!儿子一定不会失信于母后!”

话音刚落,崔二郎身后跟着王六郎求见,无月直起身,只见为首的崔二郎眉头紧锁、面色忧虑,王六郎亦是心事重重。

无月心里泛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问道:“二哥,何事如此匆忙?”

崔二郎欲要开口,却几度缄默,王六郎按了按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封染血的文书递给无月,低声道:“左贤王余部被陛下率军赶至大漠深处后,陛下便着手整顿娘娘派去的人,在边境设立都护府,分管当地百姓。但在陛下启程离开前夜,似乎出了一些变故,赵将军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此信。”

“变故?”

“驿使说情况危急,娘娘...一看便知....”

无月摩挲文书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心沉了下去,她颤抖着双手打开信,上面写着:“贼寇深夜伏击,高句丽王舍命护王,不治而死,陛下左胸中箭,血流如注、昏迷不醒。余部虽歼,然右部蠢蠢欲动,臣兵分五路,便衣护送陛下回京。”

眼前的字变得模糊,无月在心里告诉自己,太子和承顺都在这里,一定要挺住!一定不能倒下!她低声喃喃道:“表哥...表哥....”

崔二郎扶住摇摇欲坠的无月,“娘娘!”承顺也上前:“娘娘...”无月猛然抬手,止住她上前的脚步,“承顺,带着太子回宫去。”

承顺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只能按住满腔疑惑,点点头。无月紧紧攥住她的手:“什么也不要问,回宫去!”

她把承顺的手交到太子手上:“佑儿,保护好姑母。”

等到二人出了大殿,她才将信交给崔二和王六郎,缓声说道:“我要去接应陛下。”

“娘娘,不可!”

无月自顾自说道:“朝中还需要你和王卿看顾好,我率一百精兵出京,你们务必按住这个消息,否则国祚不稳,我走以后,太子监国。”

崔二还想劝:“娘娘,太子年幼,你不能再冒这样的风险!”

“二哥,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我...”她哽咽道:“我一定要把陛下带回来!我绝不会让他一个人在外面。”

崔二对上她悲痛含泪的眼睛,劝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咬咬牙,对无月行了一个大礼:“臣谨遵懿旨!”

王六郎上前道:“臣愿护送娘娘,共迎王驾!”

披星戴月赶了五天路,无月不敢有半刻停歇,终于和赵将军会和。越国最尊贵的几个人都挤在一个灰扑扑、不起眼的驿站里,无月在层层簇拥下,一步一步走到李磐房间外,火把的光映在她的脸上,让人分辨不出她惨白的脸色,赵将军跪在她脚下,“臣护驾不力,求皇后娘娘责罚,臣若非护送陛下回京,便是万死也难赎罪!”

无月问道:“高弗呢?”

“高句丽王殒命当场,臣一心带陛下离开,不能叫消息走漏,便秘不发丧,他的尸身还在大漠。”

无月点点头,又问:“陛下...怎么会遇袭?”

赵将军道:“那左贤王是老左贤王和一个扶余女子的私生子,自小便被抛弃,辗转扶余、鲜卑两地,倍受欺凌。后来老左贤王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便想到了他,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其余的几个儿子心生怨恨,便在老左贤王病重之时,虐杀其母,更将他的双腿膝盖骨剜出。

他成为新的左贤王之后,就像个疯子一样,杀了所有的兄弟,疯狂攻打鲜卑扶余和高句丽,根据俘虏所说,他原本计划在春夏之时举全部兵力攻进越国。陛下将他们打得无还手之力后,他带着最后的一队人深夜杀了几个越军,穿上军服混入其中,最后左贤王临死之前射出一箭,高句丽王挡在陛下身前,但此箭之深,仍旧穿透高句丽王,没入陛下左胸。”

无月身子晃了晃,她扶住门框,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猛地呕出一口血,王六郎和赵将军急忙上前:“娘娘!”

无月囫囵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鼓足勇气推开那扇门,屋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声音,她一步一步,没入这样的黑暗之中。王六郎盯着她的背影,抬手为她合上了门扉。

眼前窄窄的木板床上,躺着越国的九五至尊,躺着她结发的丈夫。无月坐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低声唤道:“表哥...表哥...”

李磐没有回应,无月悲从中来,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伏身趴在床边,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庞,他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

“表妹...是你吗?”

“是我!表哥,我来了,我是来带你回宫的。你一定等了我很久,抱歉,我现在才来到你的身边,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李磐艰难地抬起手,盖住她抚摸自己脸颊的那只手,哑声说:“我...我知你会来,一直在等你。那左贤王真如你所料,并非天生残忍,他抱着自毁的心,来势汹汹,他若是个敌手我尚且不会担忧,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决不会放任这样的隐患。佑儿还小,你虽聪敏,却终究孤木难支,我大限将至,从亲征的那日,就决心以残躯为你和佑儿换个太平的越国。”

“不要说了,表哥...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回去,一定能医好你的,高弗战亡,你要我如何面对承顺?你难道要弃我而去吗!”他说着遗言,句句都是要托孤的话,无月痛彻心扉,却逃也逃不开。

李磐笑了,“枕下有一封信,是我留给你的,朝中何人可用,何人慎用都在其上,你若身为男儿,定不输我,把江山交给你,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无月觉察到他手指轻轻动了动,似乎在安慰她:“别怕,别怕。表妹,你我夫妻一场,许多话我却直到此刻才能说出口。”

他喉头动了动,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语气虚浮,无月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听到他说:“我很后悔...对你...,我早知你...心之所向...,是...我的私心,困住你了,...表妹,来生...愿山水重逢,再无相隔...”

他双目空洞地望着头顶的纱帐,虽已不能聚焦,但眼前却闪过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曾执着一生不能放手的万般,到了此刻,竟也像云烟一样,轻轻地散了。

原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真的。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