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一别,再见无期。孤曾听闻,惊惧忧怖、朝思暮念是为相思,今初尝相思之苦,甚觉新奇。不知何以慰相思,但以此佩,聊表心意。”
姜卿和打开信封,里面放着一枚芙蓉玉佩。她举起玉佩放在眼前,阳光落在玉佩上,闪烁的光芒让她想起,他们共酌赏月那晚他眼里的光华。
“殿下...”
过了不久,王上果然下旨,封二皇子为南阳王,三皇子为颍川王。尚书左仆射之女李令容为南阳王妃,左谏议大夫之女崔慧彤为颖川王妃。
单看王妃们的出身便知王上更偏心二皇子,三皇子母妃出身太低,即便是王上有心为三皇子配个高门贵女,人家也未必乐意,只是这样的安排除了叫贵妃暂时转移视线到刘妃身上外,二人斗法之余,也让刘妃和贵妃纷纷关注起太子的婚事。
是夜,王上召太子进宫。
萧竞雄坐在明晃晃的内殿,“钧儿,你的弟弟们都陆续定下了王妃,你的太子妃也该有个人选了。若是你娘还在,定要怪我不上心。”萧竞雄放下手中笔,站起身来缓步走到萧汉钧面前,亲手扶起他,拉住他的手往外走去。
“我是太上心了,你是我最优秀的儿子,你同弟弟们不一样,你从十二岁就随我上战场,一直在我身边长大,你娘很早就去了,有什么苦你也不肯同我说。你的太子妃是要陪你一辈子的妻子,不论是哪家的女郎,我都觉得配不上我儿。”
宫灯映射下偌大的王宫也明亮如晨,父子都没有坐轿辇,二人一路行走,宫宇座座,宫道长得没有尽头,若非权力加持,任何人走在其中,都会深感自身之渺小,初次行走的人,一定会迷失其中。
身边身后的宫人很多,皇宫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萧汉钧看着父皇微微佝偻的后背,此时他走下皇位,走在他前面,就像一个平常的老人。“他并非至高无上、坚不可摧。”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萧汉钧脑中。
他转动眼珠,目光直视,余光却在暗暗丈量他和父皇的距离,他们父子离得很近,他却怎么也追不上。
这对父子谁都没有出声,各自思索着,走了很久,萧竞雄才停下来,萧汉钧抬眼看过去,原来已经到了长信殿。
萧竞雄推门进去,萧汉钧紧随其后。父子二人将宫人内侍都隔绝在外。萧竞雄亲手点亮殿内的烛火,萧汉钧这才发现,长信殿内都是他生母的遗物。
萧竞雄驾轻就熟坐到榻上,招招手,萧汉钧在他下首坐好。
萧竞雄满目怀念,一时情不自禁感慨道:“王宫之大,唯有此处,朕只要烦闷难解便会来此,仿佛你母亲还陪着朕一样。朕追封她元后,但你我都清楚,虚名而已,她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她还在时,是我们这一生里最苦的时候,那时她是我最大的倚靠,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能回到有她和你的那个家。
如今啊,黄袍加身,福泽万民,那个我最想弥补的人却不在了。儿子,爹老了,你已经长大了,在爹心里,你和你娘,咱们永远是一家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萧汉钧没有说话,只默默抚摸生母生前用过的古琴,他们的父子之情早就随着父皇的日渐衰老和他的日渐成长而变质、消磨。人总是会变的,偏偏这种变化润物无声,等你有所察觉时,早就面目全非,回不了头了。
即便此时,即便他的父亲说出了他最渴望的话,给他他最想要的亲情,他却不敢全然相信,反而只能分出三分真心来感动,剩下的七分,都是疑心。
他感到嘲讽,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他憎恶怨恨父皇的疑心深重,可又与父皇一脉相传。
“名门贵女,不论哪家,只要你想,父皇即刻为你赐婚。”
萧汉钧手顿住,心中暗道,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在用我的亡母、用父子之情来试探儿子有无野心啊。
他勾出一声琴音,缓声道:“三弟龙姿凤章,贵妃又宠冠六宫,即便如此王妃也只是四品官之女,儿臣自问没有煊赫母族,又无经韬纬略,仰仗一身蛮力和父皇偏爱才忝居太子之位,又有何颜面求取名门贵女呢?”
萧竞雄目光灼灼,看着他半晌才说:“你是朕的儿子,朕说你煊赫你就煊赫,底下的臣子又能说什么?”
他想到了三娘,却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开口提及她,他隐忍下心头的冲动,低声道:“煊赫的是父王,儿臣居于父皇光芒之下,只愿顺从您的心意,多余的儿臣不敢想。”
萧竞雄苦笑道:“你何时也学会油嘴滑舌了,不论何时,你始终是朕一手养大的孩子,朕对你总有一份偏爱,其余的人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你去。”
萧汉钧恶意地想,若是现在他告诉父皇他有喜欢的女郎,他不想争来斗去,他只是怀念过去的日子,只要父皇信他器重他,这个太子之位他并不在意,他的父皇又是何反应?玩弄人心、虚情假意,他们父子谁更胜一筹?
此时萧竞雄接着说道:“你是太子,你的婚事自然是重中之重,不能和他们两个小的一起凑合。南郡发大水,朕准备叫你去看看,治不治得好都说得过去,回来了也好给你赐婚。”
南郡毗邻南阳郡,即将要去封地的王爷滞留京中洞房花烛,堂堂太子却要远赴南郡为弟扫平障碍。
为什么总是这样?心底刚刚升起的恶意消散了,他只觉得无趣。
他松开琴弦,不再言语。
待他满身风霜回到东宫,小黄门上前回禀,今日姜昭来过,留下一封信和一个木盒。萧汉钧一把拿过信,不许人跟随,径直进了书房。
也不燃灯,他就静静坐在暗室之中,轻轻摩挲着信封和木盒,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点亮一盏灯,拆开信笺。
娟秀的字迹正如本人一般:“妾本不是雅人,不识赏花之兴味,然今后再见芙蓉便忆殿下,不由得怡然自乐,至此方得赏花之趣尽在其中矣。盼来日能为殿下束发插簪。”
萧汉钧笑笑,心头卸下几分沉重,他看向木盒,生出几分期待,打开木盒,只见其中放着一个绣着芙蓉花的手帕和一只玉簪。
他仔细端详半天手帕,小心翼翼揣进内襟,又从袖口掏出自己的帕子,仔仔细细铺在木盒底部,这才将玉簪放进盒中,转头找了半天,寻到一个抽屉,把木盒放了进去。
萧汉钧单手支脸,心中暗想三娘穿嫁衣会是什么样子?平日里三娘为他束发,他便为三娘画眉。或许他们会有两个孩子,最好儿女双全,若是有了嫡子,他便不再生庶子,他会平等宽和地爱每一个孩子。
他也有值得守护之人了,萧汉钧往后一靠,愉悦起来。
第二日,姜昭目下青黑,胡子拉碴进了东宫。
“殿下,臣昨夜接到殿下消息便连夜调查,发现南郡此次涝灾不同往年,岂止王上轻描淡写所说的,南郡淹死了几千人,各地流民不计其数,南阳与南郡相隔最近,但郡守为二皇子即将入主封地着想竟将流民拒之门外,想也知道,如今南阳、颍川一带必是饿殍遍地。流民最易生乱,洛阳城中防守皆有定数,王上未提及南郡形势严峻,怕也不会分得多少兵力随殿下出洛阳,此行已经不单单是水利之事,更重要的是殿下您的安全!”
萧汉钧坐在一旁,听姜昭情绪激动地说完,半晌,他冷哼一声:“拒之门外,好一个拒之门外。一郡之主竟狼心狗肺、无视平民性命至此!孤就第一个拿他的头来祭奠死去的百姓!”
“殿下,你是储君,怎么能以身犯险?朝中文武,也不会追随王上这样荒唐的提议的,若是王上有把握,岂会召殿下至长信殿动之以情?我姜氏藏拙,王上为姜氏能与刘氏分庭抗礼,已经默许姜氏子侄和殿下门徒入六部,东宫之势日渐兴盛,王上所知只是冰山一角,殿下不必束手束脚啊!”
萧汉钧伸出手示意姜昭停下:“子若,孤当然知道父皇的算盘,然而孤在意的并不是那点所剩无几的天家亲情。说句狂妄的,这天下,迟早要谁来做主?天下太平不是旁人的事,它注定是孤的责任。没有能力治理好它的无能之辈尽管高坐庙堂,孤不会贪图安逸躲在别人身后,孤更喜欢亲手握住这刀,斩尽邪佞。”
他抽出摆在堂上的宝剑,宝剑映照出他坚毅的双眼:“富贵迷人眼,孤却从未有一日忘记母亲死去的乱世,世人绝望,无明君可追随,于是孤与父皇曾立誓要自己做照耀万民的天光。子若,太子不只孤可以做,任何一个皇子都可以做,死了孤一个,有的是人顶上。孤从不觉得自己无可替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孤的责任。”
姜昭感叹,官做得越大,人站得越高,舍不下的东西就越多,他不再是游行诸国的少年,他被深深困在洛阳城中,他的命运早已和姜氏密不可分,所以由己度人,此时太子的选择让他自惭形秽,太子的勇气更让他心向往之。
萧汉钧握住姜昭的手:“南郡,是孤必须要去处理的,你留在洛阳掌事,除此之外,此行孤还要带一个人。”
“殿下请说,臣下来办。”
“太史令,杜衡。孤读过他所著的《水经治要》,你私下见他,把他带到东宫,孤即日请旨前往南郡,此事不能叫王上知晓。”
“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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