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
市第三人民医院,九楼手术部。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电解质的独特气味,冰冷,洁净,仿佛能吞噬掉一切无关的声响与情绪。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平稳的“嘀——嘀——”声,以及手术器械偶尔传递时发出的细微金属碰撞声,在无影灯营造出的、如同白昼般的光晕下交织,构成一首严肃的生命协奏曲。
苏棠站在主刀的位置上,微微弓着身,全神贯注。
她正在进行一台复杂的胸腰椎段脊柱侧弯矫形手术。患者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严重的侧弯已经压迫到心肺功能,这是她重新挺直脊梁,正常呼吸的希望。
八个小时了。
从切开皮肤、肌肉剥离,到小心翼翼的椎弓根置钉,再到现在的矫形棒安装、唤醒试验确认神经功能完好……手术已接近尾声。她的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被巡回护士及时擦去。眼神透过手术放大镜,锐利而稳定,紧盯着手术视野内那些精密而脆弱的骨骼与神经结构。
“7号椎体,矫形棒加压,慢一点……好,维持。”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一种长时间专注后的沙哑,但指令清晰,不容置疑。
助手依言操作。
苏棠的视线扫过置入的钉棒系统,大脑在飞速运转,进行着最后的质量核查:“L4椎弓根钉的进钉点稍偏外侧2毫米,不过深度和内侧壁完好,生物力学稳定性足够……唤醒试验反应良好,脊髓监测波形平稳……这姑娘,以后能穿上好看的裙子了。”
这是她每次成功完成高难度手术后,内心会冒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欣慰。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接下来的收尾工作覆盖。
“冲洗,清点器械,准备关闭切口。”她下达最后的指令,紧绷的肩颈线条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
又一场硬仗,结束了。
当最后一层敷料贴妥,将患者平稳地送出手术室,交接给麻醉复苏室的同事后,苏棠才真正地从那种高度凝聚的“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
疲惫,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靠在手术室外的走廊墙壁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术衣渗入皮肤。摘下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张清秀却难掩倦色的脸。她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有种天然的冷静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经历太多生死博弈后的沉淀与疏离。此刻,这层冷静被生理上的极度疲劳晕染得有些模糊。
她微微仰起头,闭上干涩发红的双眼。走廊顶灯的冷光在她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手术记录要重点写清楚L4钉的偏差和评估……明天早查房得再看看患肢感觉运动……”职业性的复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进行着。
然后,一些更私人、更无厘头的念头才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站了八小时,脚跟有点麻,会不会得静脉曲张?”
“食堂这个点应该没饭了,回去泡面吧,加个蛋。”
“上次那个张伟的家属,今天好像没来闹?但愿是想通了。”
想到张伟,苏棠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骑摩托车摔伤导致胫腓骨开放性骨折。手术很成功,反复叮嘱术后必须严格卧床,避免负重。可小伙子耐不住寂寞,几次三番偷偷下地,甚至溜出医院去上网,结果导致内固定松动,骨折移位,恢复情况很不理想。
而他的母亲,一位情绪极不稳定的中年妇女,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医院,归咎于主刀医生苏棠。认为是她技术不精,才害得她儿子可能落下残疾。几天来,她已经多次来科室吵闹、投诉,言辞激烈,充满了不理性的攻击。
对于这种沟通无效的家属,苏棠感到疲惫且无奈。她尽了医生的职责,却无法承担患者和家属自己选择带来的后果。这种无力感,有时比连续手术更耗神。
她深吸一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喝口水,让过度使用的眼睛和大脑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凌乱、与医院环境格格不入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戾气。
苏棠下意识地睁开眼。
是张伟的母亲。
她的头发凌乱,眼睛布满红血丝,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混合着悲痛、愤怒和某种偏执的扭曲。她手里没有像往常那样拿着病历资料或者投诉信,而是空着手,手指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苏医生!苏棠!”妇女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你下来!你别想跑!你把我儿子害成这样,你要负责!”
苏棠站直身体,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多年的职业训练让她习惯了面对情绪激动的家属,尽管内心已经拉响了警报。
“张女士,这里是手术区,请保持安静。关于您儿子的情况,我们白天已经沟通多次,医务科也介入调解了。”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稳定,试图用理性压制对方的失控,“他的情况主要是由于不遵医嘱,多次……”
“放屁!”张母粗暴地打断她,口水几乎喷到苏棠脸上,“就是你!就是你手术没做好!你们这些医生,就知道推卸责任!我儿子要是瘸了,就是你害的!你这种没爹没妈没人教的东西,你根本不懂一个当妈的心!”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苏棠内心最不设防的角落。
孤儿的身世,是她平静人生表象下,一道从不轻易示人的旧伤。
她的脸色白了一分,但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她放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张女士,请您注意言辞。人身攻击解决不了问题。”她的语气冷了几分,“如果您对治疗有异议,可以走正规医疗鉴定程序。现在,请您离开,否则我要叫保安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搜寻着走廊里可能存在的求助对象,同时身体微微侧移,试图与对方拉开安全距离。
然而,愤怒和绝望已经彻底吞噬了张母的理智。她看到苏棠试图“逃跑”,看到她依旧“冷漠”的表情,最后一根弦,崩断了。
“我跟你拼了!”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中,张母猛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毫不犹豫地,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苏棠的腹部捅了过去!
太快了!
苏棠甚至看到了刀面上反射出的、自己惊愕的瞳孔。她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连续手术带来的身体僵硬和极度疲惫,让她慢了致命的一拍。
“噗——”
一种奇怪的、沉闷的撕裂声。
冰冷的异物感瞬间侵入身体,然后是迟来的、爆炸般的剧痛!那疼痛如此尖锐,仿佛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思考能力。
“呃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沿着墙壁缓缓滑落。
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她的手术衣,在地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视野开始摇晃、模糊。她能看到张母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在眼前晃动,能听到她疯狂而模糊的叫骂,以及远处似乎传来了护士的惊呼和奔跑的脚步声。
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正在不断收紧的膜。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她感到寒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冷。
“真……倒霉……”她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居然是……刀……早知道……该学点格斗……”
“那个女孩……的手术……记录……还没写……”
“好冷……空调开太大了吗……”
“孤儿院……张阿姨……做的糖醋排骨……好久没吃了……”
无数的画面、声音、感觉碎片在她即将熄灭的意识中翻滚、碰撞,最终都归于沉寂。
眼前的最后景象,是天花板那块惨白的、散发着冷漠光晕的吸顶灯。
像一只巨大的、毫无感情的眼睛。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
彻底的,永恒的,寂静。
……
【滋——检测到符合条件的能量波动……灵魂频率扫描中……】
一个微弱的、仿佛信号不良的电子音,在绝对的虚无中响起。
【高适配性灵魂确认!灵魂强度:稳定(异常)。执念值:低于阈值(极低)。综合评价:优秀!符合绑定条件!】
苏棠感觉自己像一缕轻烟,一团雾气,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漂浮在一片无法形容的、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混沌之中。没有痛感,没有寒冷,也没有所谓的“思考”,只是一种纯粹的“存在”。
那个电子音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不少,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兴奋?
【那个……您好!请问您能听到我吗?】
苏棠没有回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只是“感觉”到了这个声音。
【太好了!检测到意识反馈!】电子音雀跃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高维宇宙、致力于维护小世界稳定的【工具人扮演系统2333】!恭喜您,您已被选中成为我的宿主!】
“系统?”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苏棠的“意识”中形成,“我……死了吗?这是……死后的世界?还有……客服?”
【是的!您在原世界的物理生命已经终结。】2333的声音变得一本正经,努力营造出专业感,【根据《系统绑定管理条例》第7条第3款,在征得您意识同意后,我将与您进行绑定,带领您前往各个小世界,执行工具人扮演任务,维护世界线稳定!】
“工具人?”苏棠的思维稍微清晰了一点。她生前偶尔为了解压,也看过几本网络小说,对这个词并不陌生。“所以,不是上天堂或者下地狱,而是……去打工?”
【可以这么理解!】2333似乎很高兴宿主能这么快理解,【但这是一份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我们负责扮演的,都是那些在剧情中无关紧要、戏份极少、几乎不与主角团产生交集的边缘角色!比如背景板同学、冷宫小透明、偏远星球的边缘人物等等!任务简单,风险极低!】
苏棠捕捉到了关键词:“几乎不与主角团产生交集”、“任务简单”、“风险极低”。
这听起来……还不错?
她生前的生活,充斥着高强度的工作、复杂的医患关系、以及作为孤儿不得不独立面对的一切。她习惯了承担责任,习惯了站在解决问题的第一线。 “边缘角色”、“简单任务”,对她而言,几乎等同于……休假。
“完成任务,有报酬吗?”她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即使成了“鬼”,打工拿报酬也是天经地义。
【有的有的!】2333忙不迭地回答,【完成任务可以获得积分!积分可以在系统商城兑换各种技能、物品,甚至……甚至可以用于重塑身体,返回原世界复活!】
说到最后,它的语气带着诱哄般的期待。
“复活?”苏棠的“意识”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平复。
回到那个刚刚被人捅死的世界?回到那没日没夜的手术、写不完的病历、处理不完的医患矛盾、以及作为孤儿始终存在的、若有若无的孤独感之中?
她对此毫无兴趣。
“我对复活没需求。”她的意识传递出明确的信息,“在那个世界,我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工作累死了,也没什么亲人朋友,回去干嘛?再被捅一次吗?”
【啊?】2333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它的电子音都透出了一股懵圈的感觉,【这……这个……那宿主您……】
“不过,”苏棠打断了它的卡壳,“我对‘其他世界’有点好奇。扮演工具人,听起来比当医生轻松,至少……不用再应对医闹了吧?”
她最后的念头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自嘲的意味。
【当然不用!】2333立刻保证,声音重新变得高昂,【我们的任务世界都很安全!宿主您只需要按照要求,在指定的背景板位置上安心待着,不干扰主线剧情,就能轻松完成任务!绝对是系统界的良心岗位!】
“行吧。”苏棠做出了决定。她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系统谈不上信任,但对未知的世界,以及“轻松躺平”的可能性,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兴趣。 “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我同意了。”
【太好了!绑定正式生效!】2333发出欢快的提示音,【欢迎加入快穿大家庭,宿主苏棠!我是您的专属系统2333,请多多指教!我们即将前往第一个任务世界,请宿主做好准备!】
一道柔和但并不刺眼的白光,开始在这片虚无中亮起,如同一个温暖的茧,缓缓包裹住苏棠的意识。
在意识被彻底传送走的最后一刻,苏棠脑海里闪过的,竟然是一个无比现实甚至有些滑稽的念头:
“我这……算不算工伤死亡?医院会不会给我评个烈士?算了,人都没了,还想这些……这该死的职业习惯,真是没救了……”
萌新系统2333,带着它的新手宿主,怀着对新任务的憧憬与一丝忐忑,化作一道流光,冲入了万千世界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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