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姀盛一踏进货架，周围的景色就变了副模样，阴冷与潮湿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燥热与沉闷。

“要下雨了，小怡，我们去那边避避吧！”一个看不清脸，穿着短袖长裙的女人对着她说道。

小怡？

柳姀盛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的确穿着张怡的那套衣服，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还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她将眼镜摘下，眼前的世界立刻模糊一片。

张怡这是，想让自己亲身体验一下她的遭遇吗？那么之后小榆就不能进来了，为了未成年的身心健康，柳姀盛默不作声地安排了桑白榆。

她默默想着事情，没有搭话，那个女人柔软无骨的手臂便如同八爪鱼一般缠了上来，粘腻潮湿的触感让柳姀盛竖起了鸡皮疙瘩，于是她坚定而快速地拉出了自己的手。

如此推拒数次，直到柳姀盛一马当先走到女人所指的屋檐底下，女人才放弃挽她的手臂。

天色阴沉，闪电划破天空，气氛沉闷如铅，灌进柳姀盛的呼吸道。路边行人行色匆匆，来来往往，柳姀盛看不清她们的脸，但却发现她们衣服的颜色格外鲜艳。

突然，像是老照片被高清修复了一番，不知跨过了哪一个关键点，四周的情景突然变得真实生动了起来，柳姀盛看见马路对面狗在偷雨伞、猫在叼幼崽，有人匆忙奔跑，有人安适地待在店铺中剥了个橘子看着外面的匆忙。

路的对面，有两男一女怒气冲冲地朝着她冲过来，因为是人群中唯一有脸的存在，所以柳姀盛在牠们过来的瞬间就注意到了牠们。

“你怎么孩子也不管就跑出来了？”最高大的那个男人跑到她面前，扬起手臂，一个巴掌就要扇下来。

他的举动印证了柳姀盛的猜测，她现在处于张怡的记忆中，被拐走的那一天是她记忆中最痛苦的一天，以至于张怡甚至能清楚地忆起行人穿的衣服，马路对面的猫狗和看热闹的人都在干什么。

柳姀盛侧身躲过，男贩子的巴掌没有落到她的脸上，但是从腰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她明晰，自己现在所用的，确确实实是张怡的身体。

没有加强过的体质，也没有点亮技能，更没有积分兑换的道具，没有一切外挂，她只是个普通人，又该如何应对？

或许并不普通，柳姀盛一声冷笑，至少她够疯，够拼命。她依着直觉避过身后来拉她的中年妇女的手，这是她在基地的训练中养出的战斗经验。

鼻梁上的眼镜因为大动作而滑落，她的眼前迷糊一片，张怡的同学，那个拉着她过来躲雨的女人已经尖叫着融入了人群中，路上的行人围了一圈，却没有一个人出手帮她，难怪她们在张怡的记忆中没有五官，难怪那个女人在张怡的记忆中没有骨头，像条章鱼。

先手攻击的男人穿了条牛仔裤，不太好抓，可惜了，柳姀盛心想，但是一个人的弱点不止这一个。

柳姀盛摘下滑落的眼镜，捏在手里，正面跳到另一个上来抓他的男人身上，抓住男人的头发，眼镜尖尖在男人脸上逡巡，向摸黑找东西一样，她在感受到手下突然凹下去一块时，再次发力，将眼镜尽数刺下，刺进了男人脆弱没有保护的眼睛中。

眼睛、太阳穴、脖子动脉，血肉之躯，怎会没有弱点？

张怡附带的深度近视debuff很好地挡住了血腥场面的冲击，于是柳姀盛不断将眼镜拔起又戳入，拔起又戳入，直到身下的身体变成尸体，不再动弹。他的两个同伙早在见识到她疯癫攻击的那一刻，止步不敢上前。

柳姀盛直到捅得气喘吁吁，才回头看他的同伙。

“对......对不起，认错人了。”活下来的男人看到柳姀盛野狼般的表情，拉着中年妇女，踉踉跄跄地转身欲走。

“呵-”

一声轻笑，时间停滞，当年的那场大雨始终没有落下来，柳姀盛的视线陡然清晰，真正的张怡出现在还保持着癫狂状态的柳姀盛面前，面色复杂。

柳姀盛坐在地上，四周又变成了货架，那三具人贩子的尸体，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挤在货架之中。

柳姀盛扶腰站了起来，拍拍灰尘，对着始终保持沉默、只用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张怡说道：“抱歉，我做这些并没有在你面前炫耀的意思，我只是在拼命地拼命地拼命地自救而已。”

张怡一言不发，从柳姀盛手上接过眼镜，戴在脸上，冷冷地道：“时间到了，你该回去了。”

柳姀盛抖抖身体，几个奇怪的符号从武凰玺给的书页上掉落，她回头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出了老远，还好有武凰玺给的道具书，她一路顺着白纸往回走，才没有在层层叠叠的尸体货架中迷失方向。

“现在是凌晨一点三十分。”武凰玺对着出来的她报时，昏昏欲睡的桑白榆连忙跳起，即使柳姀盛身上还粘着武凰玺的道具书页，她仍旧对起了暗号：“不管什么样子都是女性美丽的样子，不是精致的打扮就叫服美役，姐，下一句。”

柳姀盛扶着腰，“下一句，我不知道啊？”

黄鹤清和夏无眠连忙上前扶住她，黄鹤清低声提醒道：“队长，开放性的，随便答。”

夏无眠：“没错，言之......呃......没理即可。”

“好吧，”决定满足自家小孩癖好的温柔队长思考片刻，给出了一连串的答案：“取悦自己不是服美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爱干嘛干嘛？不要给女人立规矩？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可以了可以了，队长，”武凰玺制止道，“给我们留点词，尤其是不怎么上网的鹤清。”

黄鹤清摸摸后脑勺，“没事，不用在意我。虽然不怎么上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各种瓜总会被莫名其妙地推到我面前，所以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

“哇哦！”桑白榆先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羡慕出声，因为未成年的关系，她上网受到的限制比游戏降临前还要多，很多东西即使她偷偷去找都找不到。

柳姀盛将里面经历的事情一说，进了另一个通道的姬扶光也从里面出来了，“里面是张爱方找女儿的记忆，但我只经历到张爱方前往女儿学校那段。”

与柳姀盛在记忆中还具有主观能动性不同，姬扶光全程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行动，只能以张爱方的身份完全经历一遍那种绝望，所以在结束之后，她不顾骤降的温度，直接套上死灵法师的套装，来抑制心头那股绝望、痛苦和愤怒。

“小榆绝对不能去！”最后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面对如同融化的棉花糖一样失落的桑白榆，夏无眠和敖娬拍上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就在这里多想几个问题和暗号吧。”

她俩主动请缨，却发现两只奥利奥们竟然快她们一步，咬住了武凰玺的道具，窜进了货架间的两条小道中。

“哎哎哎！”敖娬急得直跳脚，“呜呜，回来！你还是个宝宝！”

张怡现身挡住敖娬，“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夏无眠上前：“睁大你的眼给老娘好好看清楚，那他爹的进去的是两只宠物，你他爹会不会当NPC，不能当去狗叼男人那桌，我劁你￥&（*）@#%&……”

张怡瞪大了眼睛，桑白榆懂事地捂住了耳朵，黄鹤清又拿出了一杯菊花茶，没想到张怡五官在脸上挪位了一会儿，又重新自动归位，深深地看了夏无眠一眼，消失在众人眼前，“货架会移动。”

“啊？啥意思？”夏无眠的骂声戛然而止。

“她的意思应该是入口会移动，我们无法确定进去的是谁的记忆，进去的是哪段记忆。”武凰玺分析道。

敖娬十分担心她家的奥利奥：“那咱还能进去吗？”

姬扶光将手按在柳姀盛的头上，为柳姀盛治着腰伤，只是嘴里念念有词，看上去活像个邪|||教教主。柳姀盛无法说话，便用眼神询问许玛丽。

“她没有继续阻拦你，说明你俩可以进去，但不一定就能找到它们。”

武凰玺扬了扬书籍，不骄不傲：“这不用担心，它们叼上了我的道具书，那上面有我设计的探针抗体。”

“设计的什么？”文科生黄鹤清和艺术生夏无眠如听天书。

“呃，你们知道WB吗？”武凰玺尝试探究她俩的基础知识，在看到她们一头雾水的表情时，她开始尝试用最简单的话语向她们解释：“蛋白质免疫印迹法，简而言之，老柳她们出来之前我搞了点小动作，在里面放了类似蛋白质的东西。奥利奥们叼走了一抗，一抗去和蛋白质特异性结合，我们现在拿着二抗，二抗去和一抗特异性结合。”

“嗷~~”她们恍然大悟。

“但是一抗二抗不是要孵育的吗？”想到自己做十次失败十一次的实验，敖娬提问。

“游戏给的道具而已，不用在意这么多。”武凰玺将本子递给夏无眠，站起身，走到敖娬身边，“我家的小家伙，就由我去找回吧！”

惨被剥夺冒险机会的夏无眠：“哎？怎么突然从科学科普进入了热血少年漫，凰玺姐，你确定要去吗？小心别像柳队一样把腰给扭了！”

惨遭制裁的夏无眠委委屈屈地抱着书，在桑白榆的偷笑声中坐了回去。

——

敖娬一把抱起自家的边牧，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或许是因为呜呜和则天的突然行动打乱了副本原有的秩序，敖娬现在仍是敖娬，并没有成为张爱方。

她像个身后灵一般跟在张爱方的身后，看着她为了找女儿变卖所有的家产，跑遍了每一处偏远的山村，看着她的头发逐渐变得花白，直到与她年龄不相配的皱纹遍布她的脸庞，她终于在这个村庄中发现了女儿存在过的痕迹——爱方超市，一家张怡所开、以她母亲名字命名的小卖铺。

但张怡早已去世，她在被逼着生下第N个孩子的时候因为男买家不愿将她送去医院，难产而亡。

呜呜不解地将鼻子拱进敖娬的手中，她再聪明，也没办法看懂人类社会的弯弯绕绕，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主人的悲伤和愤怒。敖娬有呜呜安慰，但失去了女儿的张爱方没有，于是她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复仇之路。

这个村的村民在张爱方的迷惑下，慢慢开始供奉邪||神，信仰邪|||教，坪林工地六男碎尸案的凶手就是他们自己，敖娬这才明白武凰玺口中的恶劣指的是什么，六个男村民活生生砍下了自己的躯干、剁碎、摆成祭坛的模样，虔诚地匍匐在张爱方的脚下，直至失血而亡。

敖娬想起没有神明雕像的土地庙，抱起呜呜，对着光屏说道：“张爱方为了给女儿报仇，以村民的性命为祭品，自己飞升成为了邪神，最后报复了村庄，对吗？”

光屏上的进度点数飞快增加，很快涨到了五十，奖励随之到账。

张爱方出现在她们面前，摸了摸呜呜的大脑袋，“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回去吧，这个村庄不是你们该来的好地方。”

敖娬向张爱方点头致谢，抱着呜呜转身回去。

又减了两天，还有一天，进来的时候已经过十二点了，所以她们只要再待到傍晚就行了。

出去后，武凰玺早就呈大饼状瘫在了那边，敖娬经历了张爱方的记忆，那武凰玺自然是张怡的记忆，也不知她遭遇了什么，此刻生无可恋抱着猫咪。姬扶光正在施法调养她受创的精神，张怡再次出现在了收银台后面，这次她的精神比之她们进去前要稳定多了。

“现在是凌晨四点，你们进去了四个小时！”她说。

桑白榆据理力争：“我们分别进去了一人一猫和一人一狗，你本来就应该多给我们时间，而且我们完全没有违反规则！”

则天跳上柜台，身子弓起，尾巴贴着身子向下，不停地冲着柜台后的张怡低沉地呜着。

“听到了没有，猫都看不下去了！”

“小敖，你回来了！”

武凰玺看到敖娬从货架后出来，瞬间起身，又被姬扶光一巴掌按了下去，“下去，刚刚不是还说想吐？”

武凰玺摆手：“别提，再提我又要吐了。”

“咋了这是？”敖娬抱着呜呜，向武凰玺那边走去，“你也像柳队一样扭到腰了？”

柳姀盛坐在另一边，正在认真体会黄鹤清兑换的按摩道具的奇妙之处，悠闲的仿佛是来春游一般，此刻听到她的话，悠悠叹息一声：“唉，年纪大了，到底比不上你们小年轻了。”

武凰玺伸出一只手指，摇摇道：“老柳，只是你而已，别带上我。”

“快来，小敖。”武凰玺把敖娬叫到身边，从兜里掏出一块宠物湿巾，“麻烦你给我家则天擦擦嘴巴，她现在还生着我的气呢。”

“啊？”

“唉，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我不让她吃，你看，她就生我的气了。你们看着啊......”

说着，她叫了几声小猫的名字，“奥利奥”和“则天”轮着叫，一直叫到另一只奥利奥凑到她身边，小猫才“欻”一下窜过来，把呜呜赶跑，又“刷”一下跑回柜台上，仍旧对着张怡输出。

武凰玺再次沉重地叹了口气，郑重地握住了敖娬的手：“小敖，给则天擦嘴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我受到了很‘严重’的精神损伤，现在一看到她嘴巴上的血迹就想吐，你帮帮我吧。”

敖娬接过武凰玺递过来的湿巾，黄鹤清又塞给她一副乳胶手套，同样面色慎重：“你且戴着去擦，小心某些疾病。”

敖娬不明所以，武凰玺又一摆手：“放心，不会通过这种方式传播的。”

“但还是小心一点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敖娬彻底迷惑了，她想起自己回来时还没有对过暗号，不免疑惑这是不是一个新的幻境，于是拉回自家的狗子，戒备地望着众人。

一只冰冷沁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打了个激灵，反手就要一个擒拿，许玛丽的声音适时响起：“大敖，怎么肌肉绷这么紧，你也应激了？”

“嗷呜姐姐不会以为还是在幻象里吧？”还在跟张怡吵架的桑白榆抽空说出真相。

敖娬挠着头：“不是，究竟是怎么个事？你们现在这样子，好怪哦。”

许玛丽拿过她手上的湿巾，仗着玛丽苏光环对动物的绝对亲和力，将还在骂骂咧咧的则天嘴边的肉屑和血块擦了个干净。夏无眠蹲在旁边，想摸又摸不到，只好转头向武凰玺悠悠地道：“姐，你家的猫也混过圈子，怎么骂的比我还脏？”

武凰玺问道：“是在骂谁，我吗？”

“不是，好像是在骂刚刚吃到的和没吃到的肉。”

“不是骂我就好，”武凰玺想到那肉块曾经的主人们，又哀嚎一声躺回姬扶光的魔法阵里，“我当初卯足了劲写论文降重那会，精神都没有受过这种苦，吐了，真的要吐了。”

敖娬探向许玛丽：“到底是咋了？”

许玛丽压低了声音，生怕又惹吐了武凰玺：“几个村子和一个小镇的居民，惨死猫嘴，啧啧啧......作为铲屎官，不光得替猫铲屎，还得替杀人狂喵处理尸体......”

她的表情完全不见一丝凝重，低下头挠着则天的下巴：“想不到你这小猫咪还有两幅面孔。”

敖娬肃然起劲：“还得是凰玺姐，这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换做是我，哪里能撑上四个小时。”

小猫擦干净嘴，正准备梅开二度，跑回柜台继续输出，张爱方化作一缕烟从门外飘进来。

“恭喜你们，你们通关了。”她说。

张怡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道：“算你们走运。”

“哈喽？什么走运，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夏无眠一拍大腿——桑白榆的——上前一步说道，“你这么阴阳怪气是要闹哪样？我还没投诉你乱改规则呢？”

张怡同样一拍桌子，身子前倾，与夏无眠面贴面道：“那你去投诉啊！”

“小怡。”“无眠。”

两方团队急忙把人劝回来。

“请你们见谅，小怡并不是针对你们，只是她在这里呆久了，平等地憎恨着世上的每一个人。”

张爱方为张怡辩解，张怡听此，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听不出哼声中包含的感情。

“算你们走运。”她只是说道，语气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冲了。

她回望层层叠叠装满了尸块的货架，抛下一句：“妈，我累了，你跟她们说吧。”便隐去了身形，不再搭理众人。

柳姀盛等人齐齐叹了口气，心情复杂。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张爱方爽朗地笑道，“年轻人叹气很容易老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有什么好叹气的呢？”

“好了，天亮了，我就不送你们了，我们有缘再见。”张爱方挥挥手，将她们送出了超市。

带着冷意的阳光照到她们身上，武凰玺一个喷嚏，将怀里的则天吓了个激灵。沉寂了一会，猫咪骂出了声。

“姐，这次她骂的是你。”夏无眠凑近武凰玺煽风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