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其实朱翠的故事没讲完。但那是浮幽离开很久后发生的事了。接下来就由我转述朱翠告诉我的这个故事的最后部分。
浮幽不再出现于朱翠面前,放在银杏树上的风之号角至那之后再也没有吹响,直到这次我们的到来。而伤心欲绝的朱翠为了寻找浮幽,经常擅离职守,抛开通天树不管,在水境中四处寻找浮幽的下落。在这途中,朱翠发现了无忧树,并与祝兹结识成了朋友。朱翠向祝兹提起过不少有关于自己以及与浮幽相关的事,也请过祝兹帮忙留意浮幽。讲到这儿,我不得不插个题外话,祝兹的引导是错的,他指引我们去找浮幽,可浮幽很久之前就失踪了,他明知道这些,却还是骗我们去找她,分明是蓄意报复,故意拖延我们的进展,真是可恶!
后来朱翠找寻浮幽无果,干脆放弃看守通天树,来到了那棵银杏树,并在树上一直等待着浮幽。银杏树已不复往昔,它同消失的浮幽一样,留给朱翠的只有无尽的怅然和落寞。
我为朱翠失去最好的朋友而感到深深的痛惜,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哎,还是先解决我自己的问题吧,我没空操心其他的事了。
我们到达朱翠所说的通天树附近后,就止步了。飞牙和我落到了地面上,朱翠飞到了一棵树上,引导我去触碰它。这棵树就是那种在水境里随处可见的一棵树,但树上没有鱼头鸟。当我靠近这棵树,抬起胳膊,伸出手指抚摸粗糙的树皮时,一瞬间,这棵树轰然化作一棵枝繁叶茂、巨大无比的树,树干极其粗壮,树枝又粗又长,向上延伸,向外扩展,叶子青翠欲滴,绿得发亮。我再抬眼一看,这棵树直通天际,站在树上的朱翠已望不见了。
这就是通天树真实的面貌,而之前那些生长在通天树周围的树,在通天树变为参天大树的那一刻,全都化为乌有了。
我大声呼喊朱翠,朱翠的声音从树顶端传来,她告诉我她在树的上方,接近天空的地方,重叠交错的枝叶遮蔽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在下面看不见她。
“接下来怎么办?”我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我身后的飞牙,飞牙摇了了蓬松的大尾巴,没有说话,只是用戒备的眼神望着我。
我转过头,想着要不要再问一问朱翠,虽然已经给她添了很多麻烦了,但是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妨厚着脸皮再向她求助一次。我正思考着怎么开口,刚想张嘴说话,咕咚!眼前有什么东西坠落,发出沉重的闷响。
我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声音卡在了我的喉咙里。眼前冒着烈火、冒着浓浓的熏烟、鲜血四溢,白色的身体四分五裂,腥臭味和焦味混合在一块,弥漫在空气中。有什么烧起来了……
“啊——”
呆滞片刻后,我失声尖叫起来,瘫坐到了地上。
那令人无法直视的东西,是白鸟朱翠。现在是一团愈燃愈旺的白色模糊之物,早已辨认不出她原来的样子了。我从未想过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为、为什么会这样?”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面上的那团烈火,声音发颤地问道。那烈火好像灼烧的不是白鸟,而是我,我看到火中的人影了,那是我,那是我!
可是用不了多久,我就觉得那不是我了,我顿时狂笑起来:“哈哈,那是我吗?”那火中的人怎么会是我呢,我都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但是,这灼烧的痛感却是那么的真切,而那火中照亮的身影也愈发清晰,那是一个人的身影啊!
“吼——够了!”我身后的咆哮声稍微唤醒了我一点神智,可是我的目光移不开燃烧的白鸟,她还在继续烧着。飞牙连续叫了我好几次,我都毫无反应,很快,他的声音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呓语。我痴迷地望着燃烧之物,外界的声音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没办法了!”忽然,我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清醒时刻,清楚地听到了飞牙的怒吼。之后,我看见飞牙跳到我面前,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入了那燃烧之物。那些火好像伤不到他,他的嘴巴、牙齿鲜血淋漓,像一头刚刚用餐完毕,将猎物开膛破肚的怪物。
燃烧的白鸟不在了,但那黑色的庞然大物挡在我身前,我却越加感到窒息和绝望。总感觉,他下一个猎物就是我。
灼烧的痛感未散尽,冰凉的触感像蛇一般慢慢攀上了我的四肢、躯体,身体被越缠越紧,看上去黏糊糊的、却又光滑鲜明的如梦魇般的黑色聚集物包裹住了我。黑色的庞然大物看不见了,我只能看到无数的如触须般的黑色重影。
在被黑暗彻底蒙住我的双眼前,我保持的最后的一丝理智让我听到了野兽的狂啸、以及谁的呼喊。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下沉、在被拖拽,意识像溺亡之人一般陷堕了。
“镜,醒醒!”
“镜!”
有谁在轻轻拍打着我的脸,我醒了过来,看到了吉卜。吉卜弯下腰,倾身对着我,神情凝重地望着我,他的一只手正放在我脸颊上,是有温度的手指。
“总算醒了。”吉卜收回手,脸色依然显得很沉重,不过听他的口气,他到底是有了一丝安心。想必他为我担忧很久了。
我换了个视角,看见我的另一侧坐着飞牙,他离我有些远,似乎有意远离我,可他专注的眼神骗不了我,他也在担心我。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就像在冰冷的地窖里待了很久,我终于迎来了一缕暖阳。
“还好吗?”吉卜的声音恢复了镇静,听上去没什么情绪波动,“需要我拉你起来吗?”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他朝我伸出了手,一只骨节分明却又略显粗糙的手。
我几乎本能地握住了他的手,没有丝毫迟疑。他把我从地面上扶了起来。
醒来后,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很不舒服的地方,我只是在精神上感觉很疲惫。我记得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燃烧的白鸟……飞牙吃掉了她。
我喃喃呓语,仿佛还有些神志不清。
“镜,我们已经找到通天树了。”吉卜说道。
可我现在不在乎什么通天树了,心里只想着朱翠。
“她……”我张嘴就想说朱翠的事,但吉卜粗暴地打断了我:“别说了,不要提起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你的首要目的是离开水境。”
我怔怔地望着吉卜,他冷漠地看着我,又是那睥睨的眼神。我讨厌极了,便扭过头不去看他。
“我要说!”我恨恨地低声吼道,“朱翠是怎么死的!她怎么会从树顶上掉下来,这不可能!”我发疯般地重复了好几句,吉卜冷酷地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说。
我跑到飞牙面前,大声质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快说啊!”
飞牙无视了我,竟然将头移开了。我看到他的嘴巴周围仍残留着斑斑血迹。
“别为难他们了!”混沌之音忽地响起。这声音混杂不堪,却又格外清晰,乍一听仿佛来自天空,细听起来又像是近在咫尺。
我激动地转过身,放任目光四处探寻这声音的主人,结果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血瞳,我怔住了。
通天树的树身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而那裂缝里塞了一只猩红巨眼,血眼中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无数只血眼,全在无规则地自由转动着。
每一只眼睛都散发着妖艳的红光,它们似乎有盅惑人心的能力,我一见到它们,便被定住了,眼睛落在巨眼上移不开了。
“朱翠违反规则,多次擅离职守,我已处决了她。”血色巨眼凝视着我,那令人头痛欲裂的嗡嗡絮语之声再度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朱翠会死啊?为什么你要杀死她!为什么……”我愤怒的情绪急剧暴涨,冲着通天树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我想摧毁这棵树,我憎恨它,它杀死了朱翠,朱翠不应该就这样死去。
我一步一步,向着通天树走去,站在巨眼前方。
脑袋里断断续续地响起那令人头痛亦或是让人听之作呕的怪乱之声。
“死亡……终止……去死……想起来……”
我握紧双拳,举起了其中一只手,手上好像握着什么冰冷的东西。
“醒过来……住手……去死……杀……”
我面无表情地挥动了拳头,用尽全力地砸向了它:“去死吧!”
嘭的一拳下去,手臂震痛,脑袋发麻,我定睛一看,我身前站着的是吉卜,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刀刺入了吉卜的心窝处,殷红的血液泊泊流出,染红了他的身体,滴落到了我的脚下。
“怎么会……”我惊呼着收回手向后退缩,惊恐万状地望着吉卜。
吉卜的面上很平静,然而他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神色,毫无意外地表明,我伤害了他。
我愧疚不安地垂下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呢?事情的走向为何会越来越奇怪?无数的疑问同一时间集中在我脑内爆发,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想杀了自己。
“冷静点,镜!抬起头来,看清楚了!”吉卜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中。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我害怕看见那抹挥之不去的殷红。
“你必须抬起头来看着!”吉卜坚定不移地说道,“你会抬起脸来的,你会看着我的。”
我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但还是没敢看他。我的视线落在地面上,地面上浮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黑色的身影很快扭曲变形,化作了一个人的模样,她狞笑着注视我,仿佛在嘲笑我的狼狈不堪。
“别害怕!”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忽然出现,与吉卜的说话声重叠到了一起。这不是吉卜的声音,这声音我在哪里听到过。
“抬起脸,正视——”这熟悉的说话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它没有和吉卜的声音重合,我只听见这一种声音,而且话没说完就消失了。
但我的心却安定了下来,不再感到害怕了。地面上的影子突然不见了,那里空无一物。
我抬眼看向了吉卜,吉卜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什么事都没有。
“你到底怎么了,镜?”吉卜面色担忧地看着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刚才……”
“嗯?你终于恢复正常了?”吉卜紧张地盯着我,仿佛害怕我再做出什么诡异举动似的。
“抱歉,刚刚给大家添乱了。”我想起那些可怕的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事,这也没什么,不过就耽误了一些时间罢了!”飞牙令人怀念的粗犷叫声随后响起,让我更加确信现下已经安全了。
说这话时,他走到了我身侧。
我下意识地瞥了他的嘴巴一眼,他嘴巴很干净。
“你干嘛那么恐惧地看着我,难道我真的有这么吓人吗?”飞牙不满地嚷道。看来我的举止伤到了他的自尊,我心里又多了几分愧疚。
“蠢狗毫无自知之明。”吉卜向飞牙投去一个嘲讽的眼神,揶揄道。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举动。这熟悉的活跃气氛,就像在向我告明,一切什么都没发生。身处其中的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感觉到了异常:大家表现得过于泰然自若,完全不像经历了朱翠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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