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服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他捧着一方轻飘飘的木匣,匣中满地落花,铺成雪一样的路。
路中央一道倩影散着长发,正在扫花。王子服向那女子问路,女子不应。王子服行了个礼,谨慎地上前去,那女子却猛地转过头,露出一张模糊的脸。
王子服大惊失色,一屁股摔进落花堆中——那女子的下半张脸好似被薄薄的布料蒙住,一片诡异的光滑平坦,竟然没有嘴巴!那块皮肤蠕动着,绷紧又皱拢。女子举着扫帚扑向王子服,像是急切地要说什么。王子服惊出一身冷汗,一回神,才发觉自己明明是捧着匣子,又怎会在匣中?低头一瞧,那木匣黑沉沉的,正面镶着一白色木牌。
牌上是端端正正的一个“奠”字。
……
“表兄,听我的没错吧?”
上元佳节,张灯结彩。表弟吴之明约他出城赏花踏青,王子服却因为那个噩梦心有戚戚,郁郁寡欢。
那是一片白梅林。听说花是一夜之间开起来的,没有一点征兆。两人穿行在浮涌的暗香之中,王子服对着点雪似的白梅出神,吴之明则目不暇接,望着花间服色各异的姑娘乐得直咧嘴。风一动,黄的紫的女孩子便伸手去接那些雪片似的花瓣,林中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平日里哪有这样的好景。
王子服打了个寒噤:“……我冷得很,今日实在是看不得白梅……”
吴之明一把揽住王子服:“谁让你看花儿了!咱们看的是人,赏花之人。”说着,捡起一串银锁,装模作样地还给道旁神色急切的姑娘,还揖了一揖。
王子服见那姑娘如临大敌,躲瘟神似的疾走,不禁一叹:“男女大防……防不胜防!”
吴之明哈哈大笑:“学着点儿,表兄。你的婚事可还没着落呢,不趁这个机会相看相看?”
他嗓门不小,附近的姑娘闻言纷纷侧目,掩唇回避。
王子服快把肺管子叹出来了,恨不能以袖掩面遁走。忽然这尴尬的沉默中横插入一串脆生生的笑,他脚步一顿,眼神直勾勾地定住了。
王子服:“……你看到了吗?”
吴之明:“看什么?”
梅从深处,只见一个橘色衣裙的女子挽着一枝红梅,正与身边的小丫头谈笑,人仰马翻、捧腹不止,露出洁白的一排上牙。
吴之明左顾右盼:“看什么啊!”
风摇动花枝,好似沙沙在响,又好似悄无声息。生平第一次,王子服感到惊涛骇浪。只这一眼,他便好像丢了魂,飘着脚步就要去寻。可人影来去,一晃眼间那女子和小丫头便双双没了踪迹,只余一枝红梅落在脚边。
王子服拾起梅枝,怔怔地瞪着着女子消失的方向。
“咳,王兄——这可学得太快了!”吴之明跟着看过去,只对上一个素服女子凛冽的视线。
素服女子见王子服目不转睛,“哼”了一声:“色中饿鬼!”
吴之明只得尴尬地行礼,拉着王子服逃离梅林。
那素服女子冷冷地注视两人的背影,忽而被树杈间漏下的阳光一灼,恼怒地一挥衣袖,竟随花影摇曳,了无影踪。
……
王子服将红梅放在枕边,盯着它辗转反侧。数夜如此,他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般,一病不起了。
平日他还替人写信贴补家用,如今撒手不干,街坊邻里怨声载道。其中怨气最深的要数他母亲。妇人从他房里取走待洗的衣服,横眉冷对,懒得伺候。
“你什么时候去读书?讨债鬼。”
王子服目光发虚,好似老了十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咳咳咳……君子……”
“君子个球!”母亲怒而暴起,“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年再考不过秋闱,把你扫地出门去!”
风风火火的妇人摔上木门,门板懦弱地低声抗议。王子服慢慢爬起来,又慢慢躺了回去。
房中寂寥,落针可闻。王子服轻抚着红梅已然变色的花瓣,稍有不慎,又一片花瓣脆脆地碎成粉。
他心疼地收回手,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
这便是一见倾心。造化弄人,平日对情情爱爱最不屑于一顾的书生竟陷入了这样戏般的泥淖。王子服艰难地翻了个身,空无一物的双眼对上空无一物的……
“色鬼。”那日的素服女子正飘在房梁上,冷冰冰地瞪着他。
“谁?!”王子服登时从床上弹了起来,又惊又惧。
“你管我是谁。姑奶奶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王子服半晌才缓缓地开始挪动脚步,来不及穿鞋就转身向门口跑去:“鬼啊!”
素服女子冷哼一声,摇身一变,化作一株白梅树正挡在门口。王子服当头迎上去,撞了个七荤八素。
……
跋山涉水十里地,王子服已然狼狈不堪,气喘如牛。他擦擦额上的汗,摸到一个大包。
“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去吧。”
这是白梅村南边浮来山中一个隐蔽冷清的村庄。村中偶见人影,也是举止怪异,见人就躲。房屋倒还有些派头,他们此时正站在一间齐整簇新的院落前。
“女侠……不不,仙姑,您为何帮我?”
素服女子斜乜着他,冷哼一生:“缘分一场,今天也就到头了。”
说罢衣袖一挥,又不见了。
王子服不解。他定了定神,探头向院子里看去。这片地界以白梅闻名,可院中竟种满了鲜血般的红梅。王子服怀中揣着的那枝干花被鲜活的一衬,显得格外没品。王子服下定了决心,理整了衣衫,抬脚就踏进院门——
“什么人?”
“哒”的一声,木杖在砖石上一敲,一中年妇人不知何时挡在王子服身前,神色不明。
王子服好容易建立起的勇气差点随这一声魂飞魄散。他连忙退出五步,作揖道:“晚生是北边白梅村人,特意来此……来此……”
那妇人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眼,忽然道:“可是姓王的,腊梅村吴氏二姑娘的儿子?”
王子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正是!不知夫人是……”
“我是你母亲的胞姐,嫁到红梅村秦氏来的。”妇人似笑非笑,侧身请他往里走,“说来惭愧,我夫君是个短命鬼,我自己也并无所出,只有另一位夫人的女儿和我相依为命。”
王子服尚在疑虑,他的确听母亲提起过嫁到邻村秦氏的姨母,可他隐约记得那位姨母是在数年前便殒命了的……然而“短命鬼”三个字一处,几乎无需旁证——这切切实实是他母亲的亲姐妹。
“姨母温厚,对……对家中女眷也以礼相待。”王子服绞尽脑汁地措辞客套,长辈都不提,他更是不能将“庶出”、“妾室”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
“可惜她已经离家数年,我与你表妹都很是挂念她。”妇人忽然顿足,神色晦暗不明,“你表妹个性有些古怪,顽童似的,还请不要见怪。”
王子服忙行礼道不敢。
“我有些事,你且自去吧。”
一转头,妇人就不知去向。这点古怪如今也见怪不怪了,王子服环视一周,打了个寒噤,缓缓向院落最深处走去。
青砖踏尽,柳暗花明。丛丛红梅的尽头是一方上好的白石台,血滴一样泼洒的红梅之间,那日的女子仍着一身橘色坐在树上,眯着一双眼不知是惬意还是在嬉笑,活像一只在太阳底下晒毛的赤狐。
豁然开朗。王子服仰视着树杈上的女子,感受到微风从她的方向吹来,带走一切声响,只余她闲闲的哼唱。他没有发觉那风中挟着的花片擦过脸颊,留下妖异的割伤。
“姑……姑娘。”喉咙仿佛被粘住了,王子服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心跳重得吓人,他又伸手去按住。
女子睁开眼,转脸就冲他笑,倒像是久等了似的。
她斜倚着,抱起双臂:“这位哥哥不老实,我的东西怎么被你偷了去?”
“啊!”王子服连忙将那枝干枯的红梅高高捧起,“这,姑娘是说这梅枝吗?这是……”
“哥哥不说我也知道。这花儿枯死了,哥哥怎么还留着?从我这儿再折一枝走吧。”
“我不是来求花的!”王子服连忙上前一步,涨红了脸也不知怎么开口,“……这位妹妹,是痴的吗?”
"哥哥骂我。"她一歪头,眼睛又弯弯地眯了起来,“这是什么道理?”
王子服把眼一闭,视死如归:“爱屋及乌。我是来求拈花之人的。”
半晌没有声响,王子服偷偷睁了一只眼,只见女子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见他破功,这才“扑哧”一声大笑不止,又露出那排白森森的牙,红艳艳的上牙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哥哥要求我什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噫叽叽叽……”发出怪声,女子连忙捂住嘴,可哪里捂得住,下一刻又连锤带打地狂笑起来。
在她肆无忌惮、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的笑声中,王子服看得两颊滚烫,一双含情的眼几乎要将她的脸盯穿。
“……爱屋及乌,妹妹。”王子服一闭眼,终于大声说道,“我来求你的爱!”
风一卷,好像停滞片刻,又抖擞起来,摇得花枝乱颤。
那女子不接茬,坐在那儿将长长的指甲翻来覆去地看——指甲并没有染过颜色,只是尖得出奇。
王子服大气不敢出,揖着手弯着腰僵如木雕,如临审判。
“我知道哥哥是母亲娘家的亲戚。”
倏地,女子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王子服慌忙循着声音转身,被她满头满身的梅香扑了个正着。
两人贴得太近了,她一双精亮的眼眸挑得很高,直直盯过来,好像能看透王子服心底浊浪排空的**。
“这样说……该叫表哥才对。”她笑了,不知说话有几分认真,“可表哥这一番深情厚爱,我可不想生分呢,就想叫哥哥。”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子服脑袋里“嗡”的一声,礼数脸皮也顾不得了,将她牢牢往怀里一箍:“不是的!”
心跳擂擂,震得好像祖宗要降雷劈他。王子服干脆得寸进尺,厚颜无耻道:“不是的……深情厚爱,不只有亲戚之爱。”
他贴在姑娘耳边,又轻又热地说:“我求的,是要夜共枕席的爱。”
姑娘不动,似乎是不反对。王子服一喜,掰着她双肩,望向那张小狐狸似的,娇俏妖媚的脸蛋。
“哥哥。”她朱唇一动,王子服鼓励般地点点头。
“你看我……像人吗?”
“嘭”的一声,梅瓣飘飞,王子服大惊,这才发觉自己怀里牢牢抱着的,哪里是那女子,分明是半截脏兮兮的枯木。
“鬼啊!”纵是这两日见了太多怪事,王子服仍是魂飞魄散,瘫倒在地,狼狈地向外爬。将身一斜,只见女子仍在树上蹲坐着,正指着自己叽叽咕咕,笑得死去活来。
“你……你是仙是鬼?”
女子笑够了,竖起食指摆了摆:“不是仙也不是鬼,妖狐婴宁是也!”
语罢,纵身一跃,轻巧地向王子服扑来。
一个进步女妖的成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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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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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婴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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