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小泥鳅独自在厨房里守着火。药水咕嘟嘟滚动的声音十分助人安眠，她打了个哈欠，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朝火炉里扇风。
“不是说这里有人照顾生活起居吗？”冷不丁一道陌生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她吓得一激灵，回头便看见那女冠扶着门走进来，“怎么让你个小孩儿在这里看炉子？”
小泥鳅下意识便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搓搓衣角：“天太晚了，不……不好麻烦他们。”
女冠顺手便抢过她手中的蒲扇，大剌剌往地上一坐便开始扇火：“行了，煎药火候也是有门道的，我来吧。小孩儿睡少了容易长不高哦。”
小泥鳅低着头，半晌才和蚊子似的说了声：“我姐姐说，从前有位高人救过她性命。您就是那位高人吗？”
“高人？”女冠忍俊不禁，“你看我像吗？”
小泥鳅死死掐着手心，鼓起勇气道：“像。”
“我的确是曾顺手拉过她们母女一把，想来也有十年了。”女冠有些感慨，扬起下巴想了想，“那时候我道行尚浅，也帮不上什么。实在是年轻冲动，见她一个小豆丁无人照拂，竟然就敢拼着违逆天命，把她母亲的残魂炼化成鬼。如今想想也真够不要命的，老喽。”
这些往事小泥鳅多多少少也有听说，此时从对方口中说出来，便平添了几分熟稔。她往女冠身边凑了凑，也盘腿坐了下来。
女冠一时间似乎有些溺进了回忆，自顾自地接着道：“那年我给她们留了些钱物和法术秘籍，想说孤儿寡母的，能活命就已是大幸。若不是这回算出九尾之祸，我还真想不起她来。唉，也不知她母亲的鬼魂如今还在不在世上。”
小泥鳅将吴氏离开的事大概说了一下，女冠沉默许久，终于无奈地笑了笑：“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那位夫人良善到有些愚蠢了，当年为了和自己毫无血缘的狐妖母女，竟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将性命都豁了出去。女冠道：“我曾数落她，说她对得起天对得起地，独独对不起自己。此举倒是两全，既免了生离死别，也成全了她自己。”
小泥鳅心下一动，犹豫道：“前辈，您法力高强，能不能算出……”
“我能。”女冠打断了她，嘴角平静地上扬，“但我不会。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小泥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呢，怎么就跟着她了？”
“我从小没有双亲，是婆婆将我捡回来养大的。后来婆婆病死了，就跟着姐姐。”
女冠忽然撩开她的刘海，盯着她双目看了一会儿，便了然道：“天生通灵眼。小时候过得不太平吧？老有东西血糊拉茬儿地在眼前晃。”
“……嗯。”小泥鳅抠了抠指甲，这才羞赧道，“道长，您能算出我的生母现在何方吗？”
女冠并不急着回答。就在小泥鳅以为她会将这个问题回避过去时，她才悠悠道：“你这么好奇，自己可有猜过吗？”
“大嬢说，我父母是紫荆关的将士，因为战火才无奈将我放入河水，顺流而下。”小泥鳅对这个说法仍是深信不疑，金色的双眼中难掩期待，“我就是想知道，将来还能不能见到他们。”
此话一出，女冠沉默了更长时间。她垂下眼帘，唇边笑意却更甚，半晌才道：“找到生身父母，有这么重要吗？”
小泥鳅一愣：“当……当然，人不都是爹娘生的？”
“这么说吧。”女冠忽然搁下蒲扇，转向她认真道，“当年我家乡发大水，大人几乎死光了，只有一些孩童漂在木盆里侥幸逃出生天。后来这些孩童被各处庙宇、道观收养，包括我。儿时我也曾好奇，生父生母为人如何，对我怎样？不过后来就想通了。父母若真心待我，必不愿看我伤神；若他们并非善类，那就更加无需挂怀。于我而言，师父一口口薄粥将我喂大，每招每式倾囊相授，她就是我母亲。”
小泥鳅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低着头闷闷地道：“可生父母才是给我姓命的人。”
“世道艰辛，多少人又生怨怼，责怪父母为何让自己降生。”女冠淡淡道，“生儿育女是父母的私欲，无论发心是好是坏，那都不是你的选择。”
“莫非……”小泥鳅听得十分难过，强忍着鼻头的酸意，固执地追问，“莫非是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您才如此劝我？”
……怎么就能这么理解呢！
女冠似乎有些头疼，按了按眉心：“你知道为何说‘天机不可泄露’吗？”
“啊？”小泥鳅懵了。
“世上本无‘天机’，命运也未有定数。”女冠道，“若一个勤勉的农户，被告知未来一年将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便可能荒于耕作，颗粒无收；若一村的农户皆如此，丰年就能变为灾年。”
小泥鳅这下听明白了，连忙问道：“前辈的意思是，若泄露天机，事态可能会发生不可估量的变化？”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女冠满意地点点头：“没错。你的天机如何，只有自己走过才知道。待来日成人，别说紫荆关，就是玉门关也去得。日子那么长，还有多少惊喜呢？我可不想做扫兴鬼。”
小泥鳅沉思片刻，很快便开心了起来。
……
婴宁这次负伤虽凶险，好在有“高人”相助，睡了数日后便转危为安，悠悠转醒。
彼时王子服正伏在床边发愣，浓密的睫毛有些湿润，整个人显得很呆滞，反而更添几分懵懂的俏。
婴宁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幅佳景。她不动声色地眨眨眼，直到眼皮都要抽筋，对方只盯着她的脸，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婴宁问：“想啥呢？”
王子服答：“想你从前受了多少苦。”
说着，两滴豆大的泪珠就这么清凌凌地顺着脸颊滚落。
婴宁哑然。
屋里一时间静默非常，王子服擦了擦眼泪，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惊叫道：“……你醒了！”
“有一会儿了。”婴宁下意识想要给他擦脸，一抬手却看见自己黑乎乎、毛茸茸的脚爪。
她“咦”了一声，运功化形，却察觉体内死气沉沉，连一丝灵力都发动不了。
王子服用衣袖揩干眼角，吸了吸鼻子：“娄前辈说你心脉受损、灵力溃散，至少半月内都用不了法术了。”
“半月？！”婴宁失声大叫，“玩儿呢？我还得去找鄢将军……不对，那个驯兽女呢？白狐呢？娄前辈又是什么玩意儿？”
王子服正欲解释，便听有人大笑着跨进房门，扬声道：“小兔崽子，才几年就把你姥姥忘了？”
婴宁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下意识立起一侧的大耳朵。
下一秒，她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来人猛地扑上前，将她拎进怀中，埋进两耳之间最松软的毛发里深吸一口气！
婴宁“嗷”的一声，扭开脑袋张嘴欲咬。谁知待她看清对方的样貌，张大的狐嘴便险些合不拢：“竹篓子？！”
“是竹——娄——子，没礼貌。”女冠陶醉地闭上眼，“啊，就是这个味道。”
她正欲再吸一口，婴宁便伸出前爪按住她下巴，诧异道：“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异族女人呢？”
“我见她身上有你的护身符，便一起带回来了。”竹娄子把手伸进破烂的围裳底下摸了摸，掏出一只奇形怪状还带疤的葫芦，“放心吧，一天喂两顿，死不了。”
婴宁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道：“白狐呢？放跑了？连你也打不过它么？”
“我赶到时，九尾狐已经不见了。”女冠将她托在右臂上，左手从脑门一路顺到尾尖，“不过你的毛怎么变糙了？姥姥还是喜欢你小时候，秃秃的，又细又软。”
婴宁当胸就是一踹，顺势跳回床铺里：“少占便宜！”
“你娘说了，贫道就是她的再生父母，怎么不算你姥姥？”女冠嬉皮笑脸地又来搂她，“来，给姥姥抱抱。”
王子服见婴宁实在要炸毛，这才连忙上前阻拦：“——娄前辈！内子的伤还没好全，不宜打闹。”
婴宁轻哼一声，威风凛凛地蹲坐在尾巴上：“多谢啊，又救了我一命。”
“举手之劳。”女冠懒散地拱了拱手，“能断白狐一尾，你也不赖。”
王子服跪坐在床边，替婴宁理顺方才被揉乱的毛发，小心翼翼地问：“前辈不肯透露，让我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世上真有传说中的九尾神狐？”
“不错。”婴宁舒坦地扬起脑袋，让他梳理自己下巴和前胸的白色软毛，“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断定。不过它只剩最后一尾，应该没那么难对付。”
她眯起眼瞥向竹娄子：“我想不明白的是，九尾狐明明是天生神兽，干嘛闲得没事要来搅和人间乃至朝堂的纷争？”
竹娄子赞扬道：“嚯！现在都知道朝堂了！”
“别打岔！”
“好好好。”竹娄子好脾气地蹲下身，好让婴宁俯视自己，“日前我夜观天象，见荧惑、太白皆有异动，是大凶之兆，恐有生死攸关的战事。”
此言一出，王子服便吓得花容失色：“不可能！”
两人齐刷刷地望向他，他又软了下来，小声道：“我朝兵富力强，边地虽偶有进犯，却未有得逞之辈。近年就连倭寇也快偃旗息鼓，何来大战之说？”
竹娄子耸耸肩：“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但我起卦算过，九尾事起，必有大祸。”
一时间三人皆陷入了沉默。婴宁想起鄢将军说的“妖物祸国”，这下才终于有了些实感。她无意识交替踩了踩前爪，犹豫道：“就靠我吗？……不能吧，我只是想把小赵找回来而已。”
“你既有本事断它一尾，想必再断一尾也不是没可能。”竹娄子站起身，笑容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从容，“关于九尾，我倒是查到了一些消息。”
“咔哒”一声，三人皆意外地望向门外。
只见小泥鳅扒着门框，露出半张小脸，幽幽地道：“说好的天机不可泄露呢。”
婴宁喊的是竹篓（三声）子（轻声）
人家道号是竹娄（二声）子（三声）
秃秃软软的小崽子毛[红心]…………吸溜[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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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天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