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穿石

……完了。

婴宁绝望到了头,脑海里只剩下“原来如此”四个大字,一时竟有种荒谬的踏实感。

看这架势,没点工夫恐怕是走不脱了。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太愿意回忆了。等到鄢将军因连打十几个喷嚏而不得不将她放开的时候,婴宁早已仿若老僧入定,身体软绵绵地挂在桌边,皮毛有些炸起来——大概是毛发上的保护性油脂都被蹭掉一层的缘故。

“将军!”鄢将军的贴身侍女终于进屋来打破了这场单方面的折磨,一进门便数落道,“这是怎么了,我早就说了出门要把大氅披好。”

“没。”鄢将军用热水浸湿软帕擦了擦脸,淡定道,“春天柳絮多。”

侍女嘴角一抽:“小姐,还没过年呢。”

“我知道了。”鄢将军轻咳一声,胡乱答道,“去忙吧。”

“还忙什么呀,兵马司的大哥来催了,叫您回去交代案子呢。”

侍女说着,将盛着肉汤的小银碟轻轻搁在婴宁脚边,嘟嘟囔囔地道:“还过年呢,就没个安生日子。”

鄢将军沉默片刻,语调很快便恢复了沉稳:“人还在吗?”

“我赶了,没用!”侍女怒道,“我说了,咱们将军有手有脚,又不要他们抬过去,犯不着和歹人似的防备。”

“没事,我现在便去了。”

“哎,大氅!”侍女见她裹着外衣就要跑,连忙跑去里屋将厚实镶绒的斗篷摘出来。鄢将军是个不怕冷的,却也只能扬着下巴任凭她给自己系好领绳。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婴宁猛地坐起来,也顾不得喝汤,很是殷勤地跳到鄢将军脚边,“唧唧”地叫了两声。

鄢将军用眼角瞥了瞥她,语气带笑:“怎么,你也想出去玩?”

……

“走了。”

鄢将军扯了扯手中的细链,无奈道:“要出去的也是你,不出去的也是你。到底什么意思?”

……岂有此理!

婴宁四脚死死勾着门槛,头颈皮毛被项圈挤得全部堆起来,看起来颇为狼狈。

即便这屋里有油锅要下,她也绝对不要被链子牵着出门!

侍女蹲在门边一只一只摘她的爪子,摘下一只又抠上另一只,忙得满头大汗:“这野家伙还真不好对付,小姐,你真打算养它?”

鄢将军算了算时间,最终还是作罢,蹲下身为婴宁解开项圈:“谁说我要养。若有人来认,就叫他领回去了。”

“要没人领呢?”

“放归山林。”

侍女遗憾道:“我还以为……小姐从前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了,在军里天天追着狗跑。现在大家伙儿都想养一条,您倒不乐意了。”

“算了。”鄢将军揉了揉婴宁的耳朵,意味不明地笑笑,“若我哪天没能再回来,畜生是想不明白的。”

“小姐!”

“说笑的,”鄢将军将项圈和链子递给侍女,直起身道,“紧张什么。走了。”

侍女低头不语,待鄢将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之后,才愤愤地在雪地上踹了一脚。雪沫子溅了婴宁一脸,她不明所以地抖了抖毛,扭身便回屋喝汤去了。

……

“王兄,醒醒,咱们到了。”

王子服睁开眼的时候,正对上了江浙举子戏谑的笑脸。车夫将两人掺下了车,一座富丽而不失雅致的院落伫立眼前。

门前匾额的“穿石堂”三字筋遒骨立,带着分瘦削的傲气。王子服只来得及欣赏片刻,便由举子拉着进了书院。

“喏,够气派吧?”举子很是兴奋,一路上为他展示院中的假山茂竹,简直拿出了主家的派头,“穿石堂可是如今京郊最大的书院,别说学究了,就连抄书的童子都有不少出身名门呢。”

“出身名门,又怎会来此做书童?”

“这话说的,在家也是抄书,在这儿也是抄书。咱们书院可有不少重臣家眷呢,这些大人物最懂人情脉络,自然得把幼子送进来结交结交、熏陶熏陶……”举子说得正起兴,忽然瞥到了什么,连忙拽着他上前行礼,“陈大人!”

王子服不明就里,也跟着郑重一拜。对方是个着常服的青年人,身旁跟了数人,看得出有些来头。

陈大人也冲两人颔首,面上却显出一丝疑惑:“这位是……”

举子连忙自报家门,果然也是江浙某位大员的长子。王子服心中默默记下来,便听他又道:“大人忘了,家父当年也属都察院,您巡按浙江的那年,家父曾请您为府学讲经呢。”

说者无意,陈子永却是如临大敌:“才子怕是认错了,本官如今在大理寺任职。本官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那举子心思活泛,立刻意会,便拿手肘捣了捣王子服,顺从道:“是晚生叨扰。大人慢走。”

王子服是个木头,还没品出这其中弯绕,也只得跟着道:“晚生王氏子服,恭送陈大人。”

不知怎的,陈大人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便显得有些不自然:“……啊。免礼,免礼。”

陈大人行色匆匆地转身离去,那举子一眼便看出王子服没明白,略带卖弄地解释道:“王兄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陈大人如今身居大理寺,最是要讲公正无私。众目睽睽之下,哪能任我攀关系呢。”

“原来如此。”王子服似懂非懂,心里却隐隐有种说不上的抵触,“大理寺须对案件复核驳正,的确是不好落人口实。”

举子笑道:“对喽。得亏此处没外人,否则叫学究晓得,我又得吃顿排头。”

小小的插曲过后,王子服很快便被领入内舍,见到了对方念叨了一路的学究。先生姓胡,年岁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大,正应是大有作为的年纪。两方交谈过后,胡先生对王子服的赞许之意溢于言表,连连叹道:“若起复前能得这样的弟子,也不枉我这三年的蹉跎了。”

原来胡先生也是丁忧闲住的京官,王子服这下更是惶恐,连忙行了大礼道:“先生折煞晚辈了!”

“何须如此,你当得起。”胡先生捋了捋小胡子,又是叹气,“不瞒你说,当时有学者向院长推举于你,我还不以为意。今日一见,果真是仪表堂堂,谈吐不凡。”

王子服被夸得面红耳赤:“先生过誉了。晚辈只不过侥幸中举,如何能妄生攀附之心。”

胡先生摆摆手,又冲另一边的举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很老实地借故离席。待室内只剩两人独处,胡先生这才语重心长道:“王案首,你是个明事理的,我便直说了。穿石堂于你,并非高枝,而是根基。”

王子服不明所以,便听对方忽然转了话头,指了指门外院落正中的假山石:“你可知道,穿石堂由何得名?”

“大抵……是说进学如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日积月累,方得始终?”

“‘水滴石穿’。”胡先生感慨道,“焉知草绳敌不过木料的磋磨,水滴更会为顽石击碎。穿石堂虽为书院,旨在为朝廷培育更多能人,但我辈最终为的,还是能组建一批能为我朝荣辱前赴后继、为天地民生仗义执言的清流之士——便如同这穿石的水滴,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房中一时静默。不多时,一滴露水压弯竹叶,撞入石上浅浅凹坑聚出的水泊。

王子服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甚至不由自主地为这番陈情感到心潮澎湃。可他好歹还留有些许理智,半晌谨慎道:“前辈们……志向不凡,子服钦佩。”

“我也不是逼你。”胡先生见他迟迟没动茶水,便将茶杯向前推了些许,淡淡道,“有些话是不能说透的,穿石堂虽也有不少靠家世混资历的蠹虫,可既然诸位学者决定吸纳于你,便一定是大有所期望。明早有场讲会,王案首虽已收了请帖,我还是想再亲自相邀。请务必到场,待听过再作决断。”

……

陈子永侧身立在竹林之中,默默窥视着穿石堂门前的一行人马。

那个买面容姣好、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冲学者反复行礼,绯红的色泽从耳尖染到衣领。

好一个腼腆懵懂的美人。比他年轻、比他俊美,出身的低微并未给其带来任何不堪,反而更添一丝脱俗的烂漫。陈子永心绪杂乱,胸口发堵。可他留在此处毕竟不为别的,却又没想好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提醒对方。

眼看着王子服上了车,车夫抽起马鞭,他这才叹了口气,决定当作今日没见过这么号人。

可万一……

还没走出两步,陈子永还是忍不住犯难。他的确不应贸然和对方攀谈,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犊子卷入是非纷争,白白连累家眷。

想起王子服的家眷,陈子永竟忍不住勾起嘴角,又很快慌乱地压了下去。

不过也多亏这一想。他忽然向随从摆摆手,轻声道:“今日休沐,兵马司巡城的诸位指挥还上值吗?”

“属下不知。”随从不明就里,“大人要去兵马司查访?”

陈子永摇摇头,沉思片刻道:“备车,今日还得去见一个人。”

守护鄢将军爱狗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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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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