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的马膘肥体壮,拴在王子服家门口显得格外屈就。
来人是孙小姐身边的那个大丫头,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一直进了院子才摘下帷帽。
婴宁见她浅色的衣裙拖在黄土上,连忙请她坐下。母亲倒了茶,那丫头只闻了闻便放下了。
“姑娘上回走得急,好些东西没来得及带走。”她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个精美的小木匣,一打开,里面尽是些看着就不便宜的珠宝钗环。
婴宁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用红绸束起的发髻:“……多谢了,只是我平日里干活都弄得脏兮兮的,用不上这些东西。”
孙家的丫头将匣子轻轻合上,仍推到她面前:“这不过是我家小姐给的见面礼。”
实际上,这次孙小姐叫人来,正是请婴宁再去一趟州里的。
如今的富户大都喜欢在家里养些阿猫阿狗,而这些小型动物一旦有个三灾六痛的,也只能送去看主治牛羊的畜医。这些畜医平日里干的尽是些糙活儿,往往看不来太精细的病。
而自从上次婴宁搞定了孙小姐的鸡鸭和鹦鹉,她便开始琢磨,婴宁特殊的本事是否能填补市场上这一块空缺。
兽医在村子里忙活一天,最多也不过拿一贯钱。给大户人家看猫狗可就不一样了,有钱人家的老鼠都比穷人肥,更何况那些身价不菲的金贵玩意儿。
“所以我家小姐想开一间专看猫、狗、鹦鹉这些小东西的兽医馆,请姑娘你去坐馆,三七分成。”
婴宁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头晕眼花,半晌才憋出一句:“……谁七?”
……
“你想清楚,那可是七成!”母亲掰着指头给她算,“谁愿意自己掏钱给你开铺子,还只抽三成利润?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这门路有得赚呢。”
两人蹲在灶台后面偷偷商量,婴宁纠结坏了,苦着一张脸:“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还没出师呢。”
“老丁自己就是专门看牛羊的,你要让他去看些猫儿狗儿,没准儿还不如你。”母亲打量着婴宁的神色,忽然正色道,“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去州里住?”
“……哥哥才刚好,我要是走了,他又不成了怎么办?”婴宁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虽然王子服逃过了这一劫,可他身上的死气并没有彻底消散。那白衣灵到底从何而来还尚未查清楚,她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开?
母亲叹了口气:“我也能明白你,只不过机会难得,你这回不答应,想反悔可就难了。”
“我得再想想,”婴宁抱着头,无意识地自言自语,“让我好好想想……”
其实这事根本不值得权衡利弊。且不说这活计有没有得赚,孙小姐给出钱出铺面,她自己是一分钱也不会赔的。
问题在于两方面。首先,跟着老丁头学了一段时间,她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盲目自信了。医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通晓的东西,纵使她记性好反应快,也少说得再学个半年才能支撑一间医馆。
而另一方面……婴宁抠着灶上的灰,忽然觉得很无聊。
学医很无聊,开医馆很无聊。
赚钱很无聊,做人也很无聊。
她不知道自己下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面对进退两难的抉择时,这种感觉忽然翻涌出来,达到顶峰。
如果她到城里去赚钱,回家的时候只会越来越少。婴宁清楚那种热闹繁华对自己的吸引力。
可这里有王子服,还有她娘。
做狐狸的时候,她只需要抓野鸡野兔来填饱肚子。吃饱一顿,整天不愁。
而做人却需要铜板、金银,一辈子赚不完的钱。
她心里乱得很,想起她娘,想起已不在了的狐母,又想起王子服说过的那些话。
——“妹妹,为了我。”
她想起王子服那时说过的话。
婴宁忽然咬咬牙,“噌”地站起身。
她承诺过的。
……
孙家人上了马,婴宁狗腿地将那木匣子递回去:“这个还是算了,心意我收到了。”
那丫头戴上帷帽,态度冷淡了许多:“收着吧,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她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道:“我们小姐说了,嫁人就是容易短了志气,她不怪你!”
尘土飞扬,骏马嘶鸣着跑远了。
村里少见到这样好的马匹,邻里都探头出来看。
婴宁冲马屁股挥了挥手,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她做了正确的选择吗?
身后母亲招呼着吃午饭,婴宁最后望了眼远处马蹄扬起的尘烟,阖上院门。
饭桌上,婴宁将孙家的事大概讲了一遍。王子服听了很是义愤填膺:“近年朝廷严令禁止典雇妻女,想不到他们还是如此猖獗。”
想起前一晚孙家孩子怪异的举动,王子服不禁打了个寒噤:“那孩子一直喊着‘娘亲保佑’,莫不是那典妻的冤魂回来索命了?”
婴宁问:“你见到的那个女鬼长什么样子?”
王子服回忆了一下:“瓜子脸、肉嘴唇,看着年纪很轻,十六七岁的样子。”
“那绝不是一个人,”婴宁咬着筷子头,吐字含混,“孙家那个死的时候快有三十了。”
况且“保佑”一词背后隐含的情绪绝非恐惧或厌恶,而是某种虔诚的依赖。
那小孩不像小泥鳅有通灵的双眼,也没有中邪的征兆。这副言行,必定是家里大人教过。
婴宁渐渐地吃不下去了,眉头越锁越紧:“……如果典来的妻子死了,应该葬在哪一家?”
王子服一愣:“我不知道啊,我没典过。”
……
孙家的院门敞开着,那傻小孩正蹲在地上抓蚂蚁玩。
婴宁领着王子服来到他家门口,走过去拍掉那小孩的手:“蚂蚁在喊疼呢,你听不到吗?”
小孩抬起头,一脸的口水。
王子服低声问:“你连蚂蚁说话都能听懂啊?”
婴宁也遮着嘴偷偷答道:“听不懂。但虫子也有成精的,我见过。”
这时孙母正刷完了碗筷出来,看见婴宁便脸色一黑,抄起一旁的笤帚迎上来:“你还来做什么?滚!”
眼看着笤帚要扇到王子服脸上,却被婴宁牢牢接住。孙母用力想抢回来,却纹丝不动。婴宁背着一只手,高深莫测道:“急什么。没有我,你儿子能救得回来?”
孙母被噎了一句,自知理亏,将笤帚一扔:“我家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正好。婴宁耸耸肩,无所谓地冲身后一指:“我不和你说,你和他说就行。”
王子服从她身后一步向前,努力板起脸:“听说你家几年前曾典了邻村妇人回家生子,你可知典雇妻女与买卖生人同罪?我乃县中学府的廪生,若我递状纸上去,你与孙大少说要杖责五十!”
孙母不懂律法,被唬得两脚发软:“秀……秀才老爷,小人不知啊!”
婴宁见她吓得恨不得给王子服磕两个头,立刻乘胜追击:“再加上毒杀人命,还要下狱、杀头、千刀万剐!”
“咳咳。”王子服装模作样地打断她,“那倒不至于,县老爷自有决断,要么杖责一百,终身流放;要么也是绞死,留得一条全尸。”
孙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流进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痕:“这,这……小人愚钝,实在不知会触犯律法啊!我……我老太婆贱命一条,要杀就杀我吧,求你们千万放过我儿子啊!”
婴宁见她涕泗横流、不住地扇着自己嘴巴子,心底又和上次一样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上前一步,死死钳住孙母的手腕:“我们今天来也不是要你的命,不过让你知道厉害,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别耍花招。”
“我不耍花招,我一定不……”孙母一改先前泼辣蛮横的样子,身子软倒,歪倒在一边。
婴宁甩开她的手,心里却并没有解气的感觉。
这时屋里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孙大站在房门口,大喝一声:“什么东西,敢在我家里欺负我娘?!”
孙大是个庄稼汉子,恢复得明显比王子服要快,这会儿已经背着农具准备出去干活了。
两人对视一眼,故技重施。王子服:“听说你家几年前曾典了邻村妇人……”
一盏茶的工夫,孙大直挺挺地跪在他娘身边,不住地磕头:“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这回王子服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忍不住连连往后退去。婴宁怕他露怯,一闪身将他挡在背后:“昨日你儿子饿得厉害,上我家来讨饭吃。我家摆了几根香烛,他见了便拜,嘴里还念叨着要他娘亲保佑。你可知这是为何?”
孙大眼神躲闪,握紧双拳:“小孩子不懂事,兴许是看朋友这么玩,就学着……”
“你放屁!”婴宁大喝一声,猛地揪住孙大衣领,“你家孩子天生愚笨受尽排挤,哪来的朋友?分明是你带他去他生母坟前祭拜过!”
孙母一听,忍不住将她儿子推倒在地:“我早说了不许再去,就是你把她的晦气给带回家了,还害得小宝变成这个样子!”
孙大一言不发,隐忍着缓缓爬起来。
婴宁冷笑道:“你害人性命,不会以为烧点香火纸钱就能赎罪了吧。”
“不是……”孙大嗫嚅着开了口,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结成水滴,“吧嗒吧嗒”砸在地上,“我知道我对不起她,我只是想带着儿子让她看一眼,好让她在地底下也高兴高兴。”
是可忍孰不可忍。
婴宁憋了一肚子的火,猛地抬脚踹在孙大胸口:“闭嘴。那女子死后葬在哪里了,立刻带我去看!”
大家看到婴宁放弃进城赚大钱的机会可能会很生气,可以爆骂作者,求不弃文UU!!!
婴宁一定不是一个完美的角色,这本书的内核就是她从兽性走向人性一路上的成长和改变。这个阶段婴宁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恋爱脑,她会犯错,但也一定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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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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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错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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