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罗敷

——莒州知州人到中年,已罕见地随遇而安了。

同僚都挤破了头想再往上博一两级官职,他却对现状颇为满足,脸上每日都挂着发自心底的笑容。

当他这日出城,看到小溪边浣马的少女时,这笑容便更加灿烂了。

彼方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娘子。”杨知州将腰带往上转了转,清清嗓子慢悠悠地向小溪边靠近,“真是匹好马,娘子可愿卖吗?”

少女正用木刷搓顺白马背上被鞍具压乱的毛发,并不搭理他,而是拾起脚边溪水中的水瓢一泼,水珠在阳光下折出星辰般浩瀚的光点。

白马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块块虬结的肌肉在阳光下更显清晰。

“这位娘子?”杨知州抬手制止了护卫上前,自己则绕到那少女的正面,和蔼地笑了笑。

少女似是这才注意到他,连忙有些羞涩地躲在马后,只露出双好奇的眼睛。

杨知州只觉得自己快被那水汪汪的一眼看化了,语气立刻软下来:“敢问娘子,可愿将这白马卖予在下吗?”

少女垂下眼,慌乱地摇了摇头。

“娘子尽管开价,在下给得起。”见对方拒绝地如此爽快,杨知州反而有些意外。

马是好马。毛色雪白,不带一丝杂色;耳尖小而上竖,身形宽宽,头形窄削。

自边关局势吃紧以来,民间已罕少见到这样好的马了。

少女又是摇头,收起马具就要离开。杨知州连忙上前阻拦,不死心道:“我是诚心要的!”

这知州大人还真是……

画皮之下,婴宁眼皮一跳。

霎时间,她掌气已在袖中聚起,准备趁机将傀儡术的法诀拍入对方体内——

谁知身旁那匹“白马”一撅屁股,竟生生将她撞倒在地。婴宁整个人四脚朝天,狼狈地扶着马腿爬起来。

马儿向杨知州身侧挪了挪,冲婴宁“咴咴”地长啸。

千里马常有,伯乐可不常有!

枣红马不知自己被法术装点过,还以为人家看上的是自己本真的模样呢,一时间骄傲得鼻子都要仰到天上去。

“哎呦,真是失礼了!”杨知州连忙虚虚搀了她一把,愧道,“都是在下莽撞,惊到这马儿了。”

婴宁恨恨地拍了一把马臀,还不忘作出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唱大戏:“不、不是小女子不愿做大人的生意,只是咱们全家老小都指着这匹马才能开锅呢,实在卖不得。”

杨知州大惊:“开锅?这么好的马竟拿来吃肉?”

“……啊?”婴宁目光呆滞了一瞬。

……

或许在县城里待久了,也或许是心境发生了变化,婴宁再次来到莒州城时,才发现这地方并不像自己印象中的那么繁华。

街还是那样的街,人也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地方大些、东西贵些罢了。

杨知州今日是微服出访,便只带了一匹快马、三四个随从。亮过衙门的牌子,城门卫便恭恭敬敬地行过礼,目送一行人进城。

婴宁就骑马跟在这队人马的末尾,将背脊直直地挺起来。

幸好她变的这幅皮囊足够引人瞩目,见过的多少都会有些印象。

绕了不知多久,她才被从小门带进莒州衙门。

“娘子这边走。”她才下马,便有皂吏接过马绳,另有几个侍女款款地走过来引她入内。

婴宁一步三回头地盯着那牵马的小吏——以杨知州先前的德行,趁这机会把马藏起来也不是全无可能。

因是属州,莒州衙门并不比县里大多少。婴宁一路跟着进了内衙,见四下构造布置都与县衙大差不差,不禁有些错乱,总担心一拐弯会看见赵公义坐在屋里。

等她被引进偏厅,杨知州正正襟危坐地等着。见到婴宁,他还起身郑重其事地一抱拳,请侍女斟茶。

婴宁便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碗,从碗边抬起眼偷瞄上方,唯唯诺诺。

杨知州打了个手势,四下伺候的男男女女边呼啦啦地退出去,将房门合拢。

好眼熟的场面。婴宁心尖一紧,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罗姑娘,你方才所言非同小可,本官再问你一次,”杨知州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这马真是朝廷分派给你家的?”

等的就是这句。

“这……”婴宁四下无助地望了望,作出张皇失措的模样,“大人,小女子愚钝无知,冲撞大人了,请大人饶命!”

说着就要扭扭捏捏地往下跪,果然被对方及时搀住。

“不必害怕,本官并非要治你的罪,只是询问罢了。你可要照实说,知道吗?”杨知州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低声些。

婴宁又是踌躇了半晌,才在对方鼓励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答道:“是、是衙门来人,叫我们养马抵税的。”

她编了个养马巷人家女儿的身份,将赵公义哄骗沂水县民服马役的经过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翻。

一边讲,她一边暗中观察杨知州的脸色——此人虽官位高些,城府却好像还并没有下头的那些县官深,没听几句便眉头紧锁,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腰带上的银饰。

“我家也快交不上了,”婴宁试着挤出两滴眼泪却不成,只得,“爹爹叫我自己上野地里去跑马,来年不交场租了。”

杨知州似是被这消息震晕了,愣在原地许久不表态。婴宁喉间暗暗一滚,不动声色地紧盯他眉间的任何一丝变化。

知州大人也会让她失望吗?

许久过后,连婴宁紧绷的腰背都开始隐隐发酸,杨知州才缓缓将脸埋进双手之间,发出一声长而浑浊的叹息。

……

“丁老,注意时间。”

衙役打了个呵欠,抱着佩刀倚在门边,出言催促。

老丁头像被吓了一跳似地打了个寒颤,从一大堆陈旧稀烂的书卷中抬起头:“就、就、就快了。”

衙役不耐地换了个姿势,脚尖在地面上一点一点。

“咔”的一声轻响,老丁头正拈在指间的书页像酥饼皮那样轻脆地四分五裂。

老丁头只得将碎片大致拼了拼,小心翼翼合上书页。

“大、大人,”他心虚地举手示意,“我想再回去找找……”

此话一出,那衙役立刻炸了:“找找找,回去两趟了,怎么还没找完?!”

老丁头立刻缩回去,连声诺诺:“哎,哎。”

“老先生,您莫不是耍我们大人玩儿吧?”衙役面色阴沉,将佩刀“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大人诚心请您出山,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老丁头被他逼得不断后仰,只听后腰“咔吧”一声,如刀砍般剧痛。他猛地一缩,捂着腰背“哎呦哎呦”地呻吟起来。

衙役见状,也只得暂时放过他,丢下一句“明早之前给我答复”便合上房门离去。

老丁头独自窝在硬板凳上缓了许久,恨不得将桌角啃下来泄愤。

他的鹅毛软垫、他的太师摇椅……

这事儿闹的!

……

月色将满未满,王子服在院中不住地踱步。

他许久等不到婴宁回来,心中便越来越焦灼。理智上,他自然知道寻常人不能奈她如何,可是……

想到小泥鳅带回来的消息,他只觉得内脏仿佛被一把捏紧,紧张得几乎作呕。

等到门外不远不近地响起熟悉的马蹄声,他才如释重负地迎出去:“婴宁!”

昏暗的烛光下,枣红马越来越近。王子服一颗心好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急切地想要知道婴宁带回来的究竟是什么消息。

下一刻他向前几步,终于看见婴宁的脸被烛火照亮——

“吁——”

婴宁猛地勒马,一滴冰冷的水珠被甩出来,溅在王子服眼下,好似泪珠。

王子服连忙伸手擦去,这才看清婴宁前襟和鬓发都被水打湿湿,脸也好像刚刚泼洗过,苍白得有些透明。

“天这么凉,怎么弄湿了?”王子服一手提灯,另一手便要搀她下马,“当心风寒。”

婴宁依然躲开了他的手,翻身跳下马,一言不发。

王子服有些习惯了,连忙跟上去。

“怎么样,见到知州大人了吗?”

婴宁给自己倒了一碗冷水,抖着手喝一半洒一半。王子服只得用自己的衣袖帮她擦,又被躲开。

这下着实是有些伤人了。王子服哽了一口气,手足无措。

从前情深义重,难道因他一时失言便要走向陌路?

他正酝酿着如何与婴宁好好谈清楚,眼神一瞥,无意看见婴宁额角的那条血脉似乎格外的青紫,比平日里显眼得多。

再细看,才发现她颈子与耳廓都涨红着,眼珠上一道横亘的血丝,分明是刚刚哭过,动静还不小。

王子服顿时感到不妙:“你……”

他刚开口,婴宁便从马背的兜子里掏出个小袋子来,重重摔在桌上。

“他说,这些钱作为嘉奖,奖他们为天子分忧。”婴宁咬牙切齿,越说越难掩哽咽,“吃干饭的,只当我不懂,其他什么都没提!”

“杨大人不愿做主?”王子服腰腿立刻软了下去,颓然坐进藤椅中,“这……这不应当啊,或许他只是不与你说清,打算自行查证?”

婴宁却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复述道:“他说了,如今各地都不好过,我们该恪守本分,忠勤为公!”

出差中,住得很好所以躺在浴缸里码字来着^^

明天4点就要起了,我怎么还没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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