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用。”婴宁一屁股挤飞老张,手上死死攥着茶壶把儿。
她笑眯眯地斟满了茶,往对方手边推了推。
老张乜着眼睛看她,有些鄙夷——这丫头平日里鼻孔朝天,没想到是看人下菜碟,瞧这奴颜婢膝的样子。
木兰挑眉拈起茶杯,双眼似乎总带着困倦,被茶水蒸出的水汽涂抹,隐去锐色。
“我是青州沂水县来的兽医。我们主簿大人说了,要我好好为济南府出力呢。”婴宁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来,上半身用力地向对方靠近,恨不得贴到人家身上去,“听说先生拜在知府大人门下,想必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娘子。”木兰有些不耐地抬手打断,转向老张道,“大致情况就是如此,如今诸县马场都在清点,务必快些估个确切的数字给我。”
老张连声称是。婴宁眼珠一转,又是谄媚道:“先生,这又不是年关,怎么忽然要清点马匹了?先生给我们透个底,若有变数,我们也好应对嘛。”
“哎呦,你又瞎掺和什么!”老张苦着脸把她拽起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回事?有夫之妇在这里勾搭府衙的人,要不要命了?”
“张叔你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勾搭,我不还是为了咱们马场么。”婴宁立刻不乐意了,刻意加重“咱们”二字。
“你……”老张一哽,只得又转向木兰,“失礼了,先生多担待。”
婴宁借着老张的遮挡,偷偷探出双眼睛,观察木兰的反应。
谁知对方一抬眼,精确捕捉到她的视线。
“无妨,”木兰忽然轻笑道,“左右这事也不是秘密了。”
她微微向前俯身,紧盯婴宁的双眼:“诸县已联名上书,请求东三府与咱们一同均摊马役,像北直隶那样折银。”
婴宁眨了眨眼。
就这?
愣了一会儿,她才想起要装模作样:“啊……啊?真的假的,那东边的能乐意?”
木兰见她装相,不免觉得好笑,也陪着演戏:“不乐意又能如何。青州只居于济南之下,却借口地贫逃避徭役,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今日我既已交了底,娘子可千万别回去乱说什么,坏了自己的好事。”
婴宁没明白,木兰便接着道:“娘子是兽医,届时沂水的马匹多了,也就是生意多了。谁会和‘利’字过不去呢,娘子说是不是?”
“……是,先生说得是。”
……
先前看到木兰时,婴宁便在心中盘算过目前的局势——在对方眼中,自己只知赵公义与马场有关系,却不知知府才是幕后之人。
所以她才选择装傻,做出一副拙劣的、替马场遮掩的样子来。这便叫她显得相当被动,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婴宁坐在围栏上发呆,两腿不安地晃动。
那两人还有别的事商量,便将她支了出来。她偷听了一会儿,发现尽是些无关的内容,便只得作罢。
若再不想个办法套话,人就真的要走了。
婴宁忽然暴躁地狂搓自己头顶,一筹莫展。
若能找到和木兰的机会独处,她就算是施真言咒也要叫对方把真相吐出来的!
“——娘子。”
婴宁猛地抬起头,便看见木兰背着手,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而同行的随从还在远处牵马,并无旁人跟着。
这不说什么来什么?
婴宁几乎立即就翻出一道咒诀在手心,要往对方身上丢。谁知木兰又向她靠近了些,因她坐得高,便一手扶在栏上,仰起头吹开她面颊上的碎发。
举止轻佻,眼神暧昧。
“在下方才说的,娘子可要好好地想清楚。”木兰歪着脸,视线就像黏在婴宁脸上那样挥之不去,“听说娘子是青州人,可这件事的好处究竟落在谁手,还是有得商量。”
姐姐,我不玩那个的!
婴宁猛地直起身,拉远两人的距离,脱口便道:“我知道你是女的。”
木兰一挑眉,气氛霎时间降至冰点。
左右从对方眼中看不出什么,婴宁便移开了视线:“所、所以你别和我来这套,我成亲了的!”
下一刻,她额边的碎发又是一飘——是木兰叹了口气,后退两步抽开身。
“怎么,威胁我?”这回她反倒笑得有些真心实意,“娘子读过书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婴宁交叉起小腿,总算来了些底气:“这话送给你。我有什么可威胁你的?你又不欠我什么。”
脸虽撕开了,装还是要接着装的。婴宁假作警惕:“我虽是外地人,可既然来了这里,便不会出卖人家。你别想套我的话。”
木兰不搭话,来来回回地将她打量几遍,忽然耸耸肩:“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没有在人前拆穿。”
婴宁听了,手中刚聚出的咒文闪了闪,顷刻消散。
“女子艰辛,你也是讨生活的,想必感同身受。”木兰抱起双臂,声线也不再刻意压低,“我出身平常,读得起书,却不像官家小姐那样拘束。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只能躲在这男人的壳子里。”
……人家对她掏心掏肺,她却想着暗算人家。原先她才因轻率害死了别人,如今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婴宁攥紧手心,心中愧疚难当。
木兰接着说道:“想来还不如你这样堂堂正正的。虽然靠兽医这样的雕虫小技不能名扬天下、做出一番事业,但至少……”
话说到一半,她便像卡壳了似的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仿若泥雕。
婴宁施法的动作一收,**地骂道:“挤兑谁呢,你才雕虫小技。”
……
次日,婴宁终于软磨硬泡求到了老张许可,换上行囊里最值钱的一身行头,又偷了匹马,出发前往莒州城。
她毕竟去过孙家,一入城便直奔孙宅而去。抵达时,正巧王子服一行人坐的车架刚停在门口。
“婴宁!”王子服一下车便看见她牵着马站在街对面,喜出望外,眼睛都亮了,“你来了。”
他一路小跑过去,从随身的箱箧中掏出一只精美的木匣:“喏,这是你要我带的东西。”
打开一看,满满的金银珠宝。
婴宁点点头,又顺手合上盒盖,交还给他:“拿好,别摔坏了。”
“你不戴吗?”王子服纳闷道,“我以为你是因为随身没带珠翠,才叫我帮忙拿来。”
婴宁平日里从不喜欢戴这些东西。她“嘁”了一声,见母亲下车不便,不紧不慢地上前搀扶。
母亲今日穿得繁琐,一身俱是婴宁没见过的华贵衣裳,也不知是借的还是专门置办的。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边,生怕沾上了浮土,直到站稳才发现自己攥着的是婴宁的胳膊。
母亲立刻松开手,讪讪道:“来了。”
“来了。”婴宁倒没在意,有些迫不及待地往大门里瞧,“是和新娘子一起吃饭吗,那个孙小姐?”
王子服跟上来,殷勤地解释:“今日双方亲家见面,新娘子过门前是不露脸的。”
婴宁诧异道:“什么?他们不见面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
王子服连忙示意她小声些:“所以说不是人人都像我们,两情相悦才结为夫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是两个家族的事,而不单是两个人的事。”
净放屁。婴宁看了眼从另一辆车里跳下来的吴之明,心里不免嗤笑。
这个小叔说起来也算是她亲表兄,比她还大上一岁。只是从前便听说他为人轻浮浪荡,王子服在他这个岁数都考上秀才了,他却连经义都没学完。
内里包着一坨草,外皮倒是绣着花。他们老吴家上下毕竟没有不秀气的,吴之明放在人堆里也算是个一眼能挑出来的美男,却比不上王子服,更别说配孙小姐了。
吴之明见了王子服便跑过来,哭丧着脸:“王兄,你还真把表嫂带来和我炫耀啊。”
婴宁撇开脸,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你也小声些!”王子服连忙扯住他,“这可是你未来的岳家,说的什么话,像什么样子?”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表兄你又没有岳家,又是和心上人终成眷属,不像我,给个丑姑娘做倒插门……唔唔!”
王子服死死捂住他的嘴:“吴之明,你喝多了!今日可千万不能胡闹!”
“——什么丑姑娘。”婴宁从王子服身后探出头,眉头皱得死紧,“你才丑呢,你丑八怪。”
吴之明好容易将王子服的手掰下来,满头大汗地笑了笑:“表、表嫂,幸会哈。”
“你又没见过孙小姐,凭什么骂人家?”婴宁却不买账,严肃道,“倒插门不就是吃软饭吗,吃着软饭嘴巴还硬得……唔!”
王子服都快哭了,又拼命捂住她的嘴。
……
“吴老爷,晚辈敬您。”
席上觥筹交错,孙家没有高堂,当家的兄弟俩一人一边将舅舅哄得心花怒放,把自己当个正经公爹,连倒插门的事都忘了。
婴宁闷头吃了老半天,连茶水都喝不下了,也不见他们聊完。先前王子服数度央求她表现好些,绝不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于是她只能撑着脸,盯着母亲和孙家两位嫂子聊天,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王子服摸摸她大腿,示意稍安勿躁。
“妹子,多吃些呀。”孙家大嫂注意到婴宁,出言关照,“看你和我家三妹妹差不多岁数,今年多大了?”
“十七。”
“哎呀,那还真是一样大呢!”大嫂惊喜道,又往婴宁碗里夹了些菜,“看你和王秀才多恩爱呀,我家姑娘不省心啊,这个岁数了不愿意嫁,挑得很,那长得稍微一般的都入不了她的眼!”
二嫂用手肘捣了捣她,她才自知失言,举起酒杯和婴宁碰了碰:“是我说多啦。”
婴宁反倒很是认同:“这不是很正常吗。找男人,脸自然是第一位的,不然看什么。”
王子服:“咳!”
母亲则重新拾起筷子,麻木地夹菜吃。
两位嫂子对视一眼,二嫂失笑道:“想不到这位妹子是个心直口快的。以后可得请你多来看看我家三妹妹,她平日总窝在屋里,也不爱和我们聊天,想必你去,还能和她说上几句呢。”
婴宁点点头,又和人家碰了一个。
对方看起来和善好相与,婴宁便很快放松了下来:“对了,我一直想问,孙小姐既然喜欢漂亮的,怎么不自己出来看一眼?毕竟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万一之后见了不喜欢怎么……你!”
王子服飞快地在桌底下跺了她一脚。
婴宁瞪了他一会儿,便赌气地从侍女手中夺过酒壶,给王子服满满地倒上。
王子服还在讨好她呢,自然百依百顺。他无奈地举起杯,和婴宁虚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两位嫂子掩着唇笑作一团。
大嫂为人比较爽快,见男人们聊得正火热,无暇管这边,便压低声音道:“原先是看的,我们叫她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地看。可是她看了好几个,总不满意,好容易有个看得过眼的,又嫌人家优柔寡断不够爽快,这定好的亲事都退啦。”
最后一句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婴宁却听的真切。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是高玉。
“这不,实在是到了岁数,拖不起了。”大嫂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我夫君说一不二的,就直接替她定了,不许再挑。”
二嫂又轻轻推了她一下,也跟着垂下眼皮来喝酒。
这下闹的,大家都有些无话可说。婴宁不自觉地咬着筷子尖,心里尤其不是滋味。
别人不熟,她确是见过孙小姐的。
想起那个透过巴掌大窗格往窗外瞧的冰雕似的美人,她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被线捆住,扯得很紧。
“咔哒”一声,身后侍女凑上来斟酒,却将婴宁手边的酒杯碰倒,洒了一身。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大嫂连忙要上来替她擦干净,被婴宁回绝。
婴宁掸了掸衣裙上的酒渍,抬头一看便愣住了。
闯祸的侍女无动于衷,正垂着眼睛冷冰冰地望着自己——竟是孙小姐身边为首的那个丫头。
今天是肥章!(其实是字数差点不够了吓晕)
今天上班mentor突然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真的还没到需要相亲的岁数吧叔叔阿姨们…………………………
木兰的角色关键词是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野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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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豆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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