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怜心

是夜,虽然母亲数次强调婴宁是猛兽、在外面只能惹祸不会吃亏,王子服还是点了灯出去寻了一大圈。一夜未眠,婴宁没有回家。王子服只得回家换洗一番,先去上学。

他原本以为婴宁白天里也该回来了,谁知直到下学回家,还是不见人影。

王子服急得团团转,想出门去四处问问下落,又不好叫外人知道自家新婚妻子离家出走,只能干着急。

蹉跎了三五日,甚至有人闻名而来,求他让新媳妇帮忙看看家里鸡不下蛋的毛病。王子服硬着头皮搪塞一番,心里像是又火在烧。

他不该说那些重话,至少不该那样直白地说出来。早知道婴宁主意大,如果她已经回到娘家了怎么办?万一她再也不回来了呢?

整整七日过去,王子服渡过了自己人生中最煎熬不过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向县学告了假,决定去红梅村一趟——

“王兄!你要的那卷书我帮你找来了!”来人风风火火大大咧咧,是许久未见的吴之明。

据母亲说,吴之明前段日子惹了桃花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避风头了,连王子服家里办喜酒都没能来。

吴之明瘦了,精神倒是不错。拉着王子服在院子里坐着聊了半晌才想起来问:“哎,你不是刚办了喜事吗?表嫂人呢?”

王子服想着他也不是外人,但这事实在是不便启齿:“……她家里有点事,先回娘家去办事了。”

吴之明道:“哟,新婚不过一月,媳妇儿就往娘家跑,这可不是好兆头。”

王子服干笑两声,吴之明却凑过来悄声撺掇:“不瞒表兄,自打你成了亲,我爹催我催得越发紧了,已经给我定了孙家的姑娘。”

“是吗?那得提前贺你好事将近了。”

“什么啊。”吴之明摆摆手,“那女子无才无貌,不过家里有几个臭钱罢了。我爹分明就是拿我的婚事去做人情,还说是为我好。”

半晌无言。母亲端了橘子出来,吴之明从小就怕这个凶神恶煞的姑母,连忙站起来行礼。

母亲对他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坐在一边择菜。吴之明坐立不安,拉着王子服出门去边溜边聊。

“表兄啊表兄,我是真羡慕你。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与真心相爱的女子终成眷属?”吴之明提着一把糊香折扇,略显惆怅地在手心敲个不停。

这话如今在王子服听来自然是有些心虚,他只能打个哈哈,将话题绕回吴之明身上。

原来舅舅看上了县里茶商孙家的门路,正巧他们家有个适龄的三小姐不久前退了娃娃亲,这才给了他们家攀上高枝的机会。

听说那位孙三小姐眼光甚高,不求功名、不求家业,只喜欢风流倜傥的俊美少年。

王子服不禁汗颜:“其实……也算好事,待成亲后你只用学着经营家业,不必再重考了。”

“那哪儿能啊。我爹说了,最不济也得考过童试,不然他连死都没脸。”吴之明“啧”了一声,扇骨在王子服肩上一敲,“这事儿还得怪你。咱们家都多少代没出过读书人了?你倒好,十八岁便中了秀才,把我都比到泥里去了。”

王子服十八岁那年中秀才,正逢次年乡考,他意气风发、挎个小篮就去了——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还消沉了好一阵子。

“眼看着今年又要办乡试,表兄心里可有数吗?”吴之明心里巴不得他说考不中,最好是再等三年、不去应考,省得别人家孩子太争气,给自己平添烦恼,“考到七老八十的都是常事,我看你也成家了,倒不急着一蹴即就。倒是我,成了亲,这好日子就到头喽!”

……

与此同时,白梅村外东边的山上,一只野鸭坐在一窝蛋上,正歪着脖子打瞌睡。微风一动,极深的草里隐隐有异响靠近。野鸭猛地睁开眼,迅速振开双翅——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赤红的影子破草而出,将野鸭死死按在地上。野鸭感到冷森森的兽牙逼近自己喉管,带着腥膻的血气,哀号一声,疯狂扑腾着翅膀和脚蹼垂死挣扎。

“——想活命就别动。”赤狐亮出一口雪亮尖利的白牙,两眼泛着幽幽的绿光。

野鸭被赤狐叼在嘴里,叮铃咣啷颠簸了一路,最终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前。

赤狐摇身一变,化作一个橘衣女子。手一挥,山洞前无形的结界破开一个口子。野鸭被她提着脖子拎进去,这才看见山洞的角落里挤着十几只大小各异的动物,野兔、野鹿乃至跑上山的野猫崽子,毛茸茸的一大团,瑟瑟发抖。

婴宁将野鸭往猎物堆里随手一丢,盘腿坐在地上,翻开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

“好了,患者都到齐了,我们开始看诊吧!”她双手合掌,扫视一周,最终锁定一只缺毛的雉鸡,冲它勾勾手指,“你,过来。”

鸡一步三颤地靠近,被一把捉住脖子拎起来。

婴宁对照着书上的例图,嘴里嘟囔着:“不对,这不两模两样吗……”

家鸡和野鸡长得不一样,倒也情有可原。她很快放弃了这个方案,将鸡放在地上,问:“你为什么缺了这么多毛?”

鸡抖得像筛糠,两只鸡脚伶仃局促地缩在一起:“我……小、小的每年春天都掉毛,不知为什么。”

婴宁又低头研究那书,翻了几页:“鸡有五色,食之杀人……”

抬头将鸡打量一番,依稀看见黑的白的红的蓝的,还有绿色的、稀疏的鸡毛。婴宁煞有介事地摇摇头:“看来你是一只有毒的鸡,把自己都毒掉毛了。你走吧,别不小心被抓住吃了,白白害人性命。”

鸡敢怒不敢言,乍着翅膀从洞口飞快地跑了。

虽然没能给鸡治病,婴宁还是很有干劲的:“那边那只鹿,过来。”

一只跛脚的小鹿“呦呦”叫着,柔弱地慢慢走近。婴宁换了一本书,没找到有关鹿的内容,类似的只有牛羊、驴马等。

“应该差不多吧……”婴宁合上书,大度地征求患者意见,“本大人不会治鹿,但是你可以假装自己是马或者驴子。”

“……”

“你想当马还是驴?呃,骡子也可以。”

“……”

“不说话?那我就当驴子治了。咳。”婴宁清了清嗓子,“‘头宜重、少肉;耳宜相近、上竖’……不错,是匹好驴!现在问你:你的腿是怎么跛的啊?”

小鹿答:“回、回狐仙大人,是被您咬的。”

“……”婴宁“啪”的一声合上医书,若无其事道,“呃,你可以走了。下一个。”

……

从大中午看到日薄西山,患者一只接一只地落荒而逃,婴宁愣是没开出一张药方。

不过也有好处,至少她将地上的一堆书全翻了个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婴宁将《神农百草经》丢到一边,和山洞里剩下的最后一只狸花小猫面面相觑。

毕竟是食肉动物,猫崽子不过巴掌大,就已经会冲着她炸毛龇牙、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婴宁弯下腰,两指捏着小猫的后颈皮一提:“这位小友,有没有不舒服啊?”

猫:“哈!”

看来这个法子真不管用。婴宁叹了口气,将猫往衣襟里一揣,收好一兜子医书灰溜溜地下山了。她饿着肚子,越想越亏,都说狐狸奸邪狡诈,自己干嘛那么假道学,守信把猎物都放走?现在只剩下这么个小猫子儿,不仅不好吃,体格还不够填牙缝的。

山中无岁月。婴宁本身就不拘小节,直到下山见到活人,才知道已是七日过去。她并不急着回王子服家,而是先绕道村西“毛蛋”家,正碰上上回那农妇坐在家门口纳鞋底。

“哟,王家妹子!”农妇很是热情地招呼她,“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去?”

婴宁将猫掏出来:“孃孃,我捡了只猫,送你。”

农妇一脸惊喜,小心翼翼地将猫接过来。小猫到她手里反而变得很乖,趴在人腿上抬头懵懂地张望。

婴宁竖起两根大拇指:“现在还小,你可以养大了再吃。”

此话一出,农妇猛地抬起头:“啥???”

四目相对,婴宁被盯得后背发毛:“怎……怎么了?”

农妇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上下仔细打量,过了半天语重心长道:“妹子啊,你娘家是什么地方的?”

“本地的啊,有什么问题吗?”

农妇将猫举起来:“这是猫,雪地麻!多可爱啊,可不是用来吃肉的!”

婴宁不懂了:“鸡鸭牛羊,不都是养来吃肉的吗?”

“那不一样,猫啊狗啊、名贵的雀鸟之类,是养来作宠物的,有感情的。”

有感情。又是有感情。婴宁看见黄狗毛蛋正趴在院子里呼呼大睡,鸡鸭则被圈在狭窄的棚子里,来回打着转儿:“……鸡鸭可以吃,猫狗不能吃。”

“对。”农妇此时也多少看出她的懵懂,耐心地解释,“猫狗是有灵性的,和人一样。牛羊鸡鸭是牲口,养来就是为了卖钱、吃肉的。”

婴宁不懂她说的“有灵性”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有通灵目的牛还更灵一些。

“当然,也可能有人格外喜欢鸭子,便养来当宠物,一生不吃鸭肉。总之因为喜欢,就不忍心伤害,自然不会吃它们的肉。”

婴宁搓了搓手。别说猫狗,有些未修出灵性的狐狸在饥饿时甚至会毫不犹豫地啃食同伴的尸体。

这专属人类的规则如同瘟疫,轻易侵入婴宁的意识,催生出一颗酸涩的、澎湃的新的心脏。

虽然仍对猫和鸭子之间的区别感到困惑,她还是不由自主蹲下身,凑近那只毛茸茸的灰色小动物。

它的眼睛很圆、很浅,里面是对一切未知的恐惧和好奇,很容易看穿。

“看,小小的多可怜。”

那颗心叫怜悯。

明天要出门旅游了,我尽量不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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