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8日
灰墨色的云海压低,对比天际破光处迸射而下的光,后者显得更亮。
诊室里,“啪!”杨桉的妈妈拍案而起。
“你……”,她喘着粗气,却无力哑火。
杨桉扯了扯妈妈的衣角,仰头看向她:“妈,我们走吧!”
刘女士向下俯视着她,粗鲁的拽着杨桉起身。
杨桉今年18岁,马上高三,期末考也快来了。耳鸣五天,从不间断,响声越来越大。在县城的医院看了两次,毫无好转迹象,烦躁的声音严重干扰她休息。
今天是到访的第三次,和妈妈一起。她妈妈姓刘,单名一个芹字,杨桉一般称呼为刘女士。
或许是迫于妈妈咄咄逼人的态势,架着厚框眼镜的年轻医生才说实话,“这个病说不好,没有人会贸然下结论!”
但也为摸不着头脑的母女两提供路径:“去临近的南城看看吧!”
刘女士今天很急地从家里赶来,母女两三下五除二解决午饭,就折腾到医院,来的路上深入浅出地聊过几句,杨桉有幸获得一顿劈头盖脸骂。
她的优良传统,出事先骂人,奉行着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从病房里出来后她继续开嗓,逮着啥说啥,不经过脑子,话赶话的发泄。
“你也是,发现了就应该立马告诉我啊……拖着好吗?都五天了。自己什么状况不清楚吗?……从小就生病还没有教训……一天到晚要死不活的,就知道一天死劲的学,真的是……人又老实,和你爸一样不知变通,死脑筋……读书读到牛屁股里面去了……”
可惜射向的靶子,靶心上架着的杨桉貌似游离,压根儿不在乎,射不透穿不破,威力减半,刘女士一个人唱着独角戏。
其实杨桉想为自己辩驳,不过那无异于添油加醋,就是这分钟不想死最好别上赶着惹!
配合着右耳清晰无比的谩骂声,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一个又一个的楼梯转角,一扇又一扇的高窗,光线由眀转亮又至暗。
杨桉学着母亲的语气,自导自演无声咂嘴,精准预演刘女士的下一句,骂来骂去就那些话,从小到大倒背如流,不用过心就能信手拈来,计算着服软卖乖的切入点。
窗外的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呼”的一下就过去了,像是和耳鸣久违地快速打了一次架,遥相呼应地烦躁。
木然走到三楼,高窗斜射进高高的阳光,不浓烈,昏黄泛白。
杨桉看着光线停下脚步,抬起右手手掌覆在右耳,一阵闷闷声传来,是每个人都有、都能听见的耳鸣。
耳鸣、车声、妈妈的谩骂声,和自己左耳的尖锐噪声不一样。
朦胧光线削弱她身上的自在愚钝,放大不安,像置身于幻影里,不真实地抬起左手接住光亮。
她听见了花瓣凋零,轻轻掉落在光线灰尘,噗嗤一下砸向胸腔发出巨大共振。
再一次。
她觊觎那束光。
哪怕它很微弱。
“妈,你说,我会好吗?”
理想状况下,杨桉应该是健康的,应该是苦于学习整天只会怼天怼地的高中生。
前行的脚步顿住,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唯独感受着左耳蝉鸣般高亢叫嚷的耳鸣。
刘女士定住,不敢回头看女儿,这话怎么接。
杨桉看向母亲的背影,高窗传来轰隆隆的雷鸣。
希翼、期待、愿景裹杂无助。
刘女士抬手顺了顺头发,冷静转身看着她,她不是医生,给不了回答。
但她应该接住女儿掌心的那束光。
杨桉看着妈妈迷茫的眼神,猝然出声缓和氛围:“嗨!我开玩笑的!”
刘女士明明听着她的声音有点哑,以为她哭了,但看她一幅大大咧咧,不由得顺着她:“你还笑的出来……”
杨桉满不在乎点点头:“不然咧!先回学校请假,看完回来我还要赶上期末考!走啦~”
佯装满目笑意。
杨桉拉过刘女士的手,握住。
身影一晃隐灭,空气里的灰尘围绕着日光涌动成光柱。
*
大雨倾盆覆下,酣畅淋漓。
雨幕汇成一道道水纹铺满窗户,雨声淅淅唰唰传来,透过玻璃显现杨桉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地面。
谢树慌里慌张跑到车站大厅,却还是兜头浇了满怀。
衣服上斑斑点点的水痕,贴在皮肤上黏黏糊糊,十分难受。
找了个靠窗的座椅,检查了身份证、手机没被水打湿后,抽出纸巾擦头,继续漫不经心对着电话那头应付:“知道了,知道了,已经在路上了。”
用手胡乱抓了几下头发,边甩头扯着嗓子开口:“对了,相亲今天去不了,叫谢维铭誊个时间,实在不行让他自己去。我今天淋了一场瓢泼大雨,没心情没兴趣更没形象!”
……
谢树今年大四,学医,接下来是一整年的实习加考研安排,本想放飞旅游一圈再收心回家。没想到一放假就被他妈三令五申喊回家,以为是什么正经事,千算万算入了他爸谢维铭的套,劳驾爷爷充当说客,要他去见一见家里钟意的联姻对象。
谢树和他爸从来就是水火不容,要他顺着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做他的青天白日梦!
于是和谢维铭开始理论,兴头上来吵架为大。两人被劝住后,谢树斜眼一看窗外日头还高,时间还早,楼下泳池安静自由的漾着碧波,感觉迎风过草坪都应该是恣意的气息。
潦草打包好自己走向正大门,留他爸在楼上吹胡子瞪眼干看他气势横飞的背影。
人溜到了远在永安县城的姥姥姥爷家,可是,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沦落至现在的淌雨回家,边擦头边和他妈妈在电话里周旋,抽空还得在心里骂上谢维铭几句。
憋屈!
暴雨受潮的心绪闪过一丝沮丧,谢树颓丧靠上背椅,长叹一声,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晚上。
不是怕,而是面对谢维铭时,自己能够察觉已经有些扭曲的亲情,有种鸡同鸭讲的深深无力感;不是不想和他亲近,而是那些早已不能幡然改图的时过境迁,它们被订在了过去,每一次的争执都会被拿出来悬置,提醒他们,不可能有如释重负的那天。
退堂鼓表演艺术家上线,要不借口说下大雨了,明天再回去?
他都能想到谢维铭指着他鼻子趾高气昂地说:“怂货!”
地板上的水越来越多的,杨桉找寻一番才发现,顶上有一圈渗水顺着墙角下来,流到墙角花盆里。
背后的人打电话声音懒散冷沉,还是吵。
再仰头,不小心碰到后面的人。
她正要转头道歉,清洁阿姨的拖把扫过杨桉的脚尖,拖把勾住了伞尖,“噗嗤”一把蓝黑色的伞倒在杨桉脚边。
匆忙说了一句:“抱歉!”弯腰去捡伞。
谢树胡乱往后看了一眼,淡淡回复:“没事!”继续打电话。
“姥爷姥姥都还好,你不用担心,好着呢,我这几天装了监控。”谢树关掉蓝牙,检查耳机是否渗水,单手去抽纸巾,‘啪嗒’纸巾落在椅子的缝隙。
杨桉拾起伞把,“啪”,一包绿色包装的纸巾又落在边上,上面还有印着一个比“耶”的小熊,煞是可爱。
她微怔,嘴角微扬,拾取伞把的手改为去捡起纸巾。
谢树歪着身子回头,很明显他够不着,这时一只瘦手闯入视线,拾取纸巾。
骨骼细长覆着一层薄薄的血肉,上面浮现着青色血管,很瘦,但是美感匀称。
杨桉捡起纸巾换了一只手往后递,谢树还回着电话,接过纸巾浮光掠影看了一眼,只瞟到一个潮湿的马尾,连匆忙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谢!”
递完后并未起身,杨桉转而去捡伞。
她忘性大经常丢,哥哥杨陆看不下去了,给她买了一把很贵的,很奇怪这把伞果真用了很多年。
纯色的雨伞,没有任何外饰,看不出哪里贵了,伞面稀稀落落的还在滴水,灰扑扑的像被人遗弃在那。
杨桉透过伞视线更往后,她看到了花盆里的花。
蓝雪花球又大又重,坠得花枝直不起身,四散搭在花盆边,花盆漫漶出来的水顺着花球一点一滴掉落。
捡完伞的她维持晕晕乎乎的姿态,拖地的清洁阿姨拍了拍她:“闺女,来,起脚!”
“啊,哦!好的。”杨桉的双眸如针刺般瞬间醒来,甩了甩脑袋,双手抱膝,怀着歉意对阿姨笑了笑。
刘女士从车站的小商店走出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鬓角的头发半垮下来,松松垂在一侧的耳朵上,拉起杨桉起身,“跟我来!”
小商店其貌不扬,居然有蛋糕,很简单的奶油用了沁香的芒果点缀,看着食欲满满。
今天生日,18岁的生日。
即使从现状推测左耳可能有点麻烦。
但杨桉身残志坚不信邪,热血动漫吸收超标,也逃不开不能改变的境遇,言不由衷又强说愁,有时像个封建固守者,食古不化埋着那一亩三分地的小秘密。
就像黄芒果涂抹白色奶油,即使简单,也是耀眼的年纪,怎么着都应该乐开怀。
或许有点糟糕,但也无妨,一块蛋糕就精神抖擞。
天空闪起白光,紧接着闷雷传来,谢树挂完电话,想着刚刚的女孩。
扭头就看到这一幕,神采奕奕从小商店和她妈妈走过来,雀跃跳动着双脚,叽叽喳喳围着她妈妈讲话,捧着块三明治大小的小蛋糕,侧脸鼓的像只小松鼠。
临到问候的话语憋了回去。一眼看就是个规规矩矩的学生,纯白短袖的领边朝外翻着,校服小包上整整齐齐的一排红线小字【永安一中】,上面还有湿痕。
发梢还在明显的滴水。
的确,这里都是和他一样,大部分人都湿发淌水,狼狈地向没雨的地方逃窜躲避。
杨桉刮着蛋糕表面,奶油沁心黏腻,她眉头紧蹙:“你吃,我不喜欢奶油。”
把奶油赛回包装袋,够着身子伸手给刘女士勾了勾耳旁半垂的那一撮头发。
谢树听到身后母女两的对话,忍俊不禁地设想,自己要是没去南城,直属高中不出意外也是永安一中。
想着又转回去看一眼,准备搭话。
但女孩又不见了。在椅子的尽头贴墙的窗边看见了她。
渗水花盆边的杨桉咽完蛋糕,拍拍手撸起袖子。
她费力挪开花盆,把压弯的枝条扶直,站正倒下,又站正又顺着墙面滑下来,几次过后,耐心耗尽,索性让它尽量靠墙后,就此作罢。
谢树的眼神从被打趴的蓝色花朵返回她还在滴水的发梢,暗自奇怪,“不难受吗?”
自己都还湿着?
暴雨来势凶猛却也去的匆匆,雨过天晴的天空更加清晰远阔。
高窗垂直投下的一束斜阳在她脸上耀着明明亮亮的光感,将那些逼仄角落里的阴影驱散。
谢树想到的词汇是:净朗,如寒冬里的晨阳。
环视一周,看着匆忙而过的旅人,有小孩在大厅外的水坑里笑盈盈踩水,斑驳的人影沸腾着这里一切,交谈、热络、离别,混杂在这被雨困着方寸之地。
地板上的脏渍随着清扫再不见分毫,瓷砖干净如初锃亮反光,倒影着谢树那张摇头失笑的脸。
插上耳机旋律流出,谢树把自己困在音乐中。
陌生人而已。
花朵上的水珠凝成未经雕琢的钻石,光泽返现着质朴的菁纯圆润,杨桉用指尖轻触,狂野滑到掌心,被掌纹分割,拢紧掌心。
她微笑看着直射在花朵上的阳光,18岁,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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