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邱澈照例七点准时爬起来,脸还没顾上洗就跑去昨夜掩埋厨余垃圾的地方。

散落的泥土和残渣,足以证明一切。

邱澈严重怀疑是不是甘霖趁她和纪娟睡着,跑过来自己挖的......

算了,愿赌服输,想要成为一代厨神是没指望了,还是给娟姐打下手吧。

洗漱完,她坐到河边椅子上,抽着烟,等太阳升起,虽然阴云之后不一定能看到太阳。

身后三个黄色的帐篷被风吹得一扇一扇,甘霖的帐篷在最右边,邱澈在中间,娟姐的挨着厨房。

她自己的那个拉开了,其余两个紧闭,一眼便知道谁在赖床。

邱澈坐在昨天甘霖坐的那张折叠椅上,紧闭双眼,指尖剩下的半支烟缓缓燃烧,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走路声,像是往河岸方向。

邱澈猛地睁开眼睛,心跳加速,感觉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短暂几秒,河水上的漂浮物在她两眼失焦的注视下越漂越远......

“你输了。”

甘霖站在邱澈头上,俯身看她。

蓬乱的头发,疲倦的脸,唯独那双眼睛,和梦中站在措钦大殿里的男人一样清澈。

我输了......邱澈重复一遍。

这个清晨,曾令她不屑的那句烂大街的话竟然在自己身上浮现。

有句话怎么说?

“先爱上的人,是输家......”经典语录诚不欺她。

甘霖坐到一旁,说:“昨晚来了一只赤狐。”

赤狐是狐狸中最漂亮的一种,在烟瘴挂数量相对藏狐要少许多,赤狐也一直是被人猎杀的目标,因为漂亮的皮毛被用作帽子和衣服,就像八十年代那会儿盗猎者捕杀藏羚羊一样。

“它来吃宵夜吗?”

“嗯,吃咸了还下河喝水。”

熟了之后两人开始互怼,且不相上下。

邱澈随手拿起桌上的烟盒丢过去,扔完才意识到烟盒是空的。

昨晚给甘霖的时候还是满的,可现在一根都没有了......

邱澈眼前晃现午夜时分甘霖坐在河边,一根接一根地,直到抽光一整盒。

对于化解悲伤的时间,有人分秒跨过,有人却需要几个月、几年、甚至一生。

邱澈不确定甘霖需要多久,但起码表面看起来状态还不错的他并没走出那段阴霾。

“甘霖。”

“嗯。”他捏着烟盒玩。

“你这样不行。”

“什么?”

甘霖笑着装傻,眼下那颗痣牵动着,让人移不开目光。

邱澈坐起来,直视他,“你需要好好睡觉。”

“我也想睡。”甘霖捏了两下眉骨,企图让自己精神些。

“有一年我办了个小型展览。”

甘霖抬头,眉宇间舒展开来。

邱澈继续说:“展前一个月我很焦虑,长时间失眠,总觉得资历不够,怕受人非议,可帮我办展的人说,他出资办展,如果有人喜欢我的作品可以直接买走,这个钱他会全部捐出去,捐赠对象让我挑。”

“你同意了。”

“嗯,我当时想,起码能帮到别人,何乐而不为。”

邱澈讲到这里瞄了一眼烟盒,“展览结束之后我的失眠就好了。”

“为什么?”

“原来幕后帮我办展的人就是我哥,可笑吧?”

这一瞬甘霖的眼神被邱澈捕捉,显然他也意外。

“后来我离开上海,这几年都很少回去。”

这件事邱澈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每当有人提那场展览她都不接茬,既然羿思竹费尽心力想给年少的她一个名气,她再怎么解释,在外人看来都像是炫耀。

即便后来她的作品获过几个奖,也无法抹去这件事对她的影响。

年少成名,不算什么好事,起码对她来讲不是,因为不需要。

“我看过你的作品。”甘霖说。

邱澈笑了声,“娟姐给你看的吧?”

“三年前,上海那次展览。”

邱澈一整个傻住。

“那时不认识你,现在知道了。”

“......”

三年前,三年前,所以在措钦大殿那次不是他们初见了?

邱澈莫名笑了声,“愿赌服输,以后我只负责打下手。”

甘霖从折叠躺椅上起来,往回走。

“我去做早饭。”他说。

邱澈又点了根烟,对着滔滔河水回应一声,“好。”

......

事实证明认输是对的,甘霖的手艺的确比她强,还得到了纪娟的充分认可。

早饭后邱澈和甘霖换好工作服,去给3号机位查故障,从安装之后到昨晚,回传图像一直正常,今早突然就罢工了,像小孩子耍脾气一样。

每个营地出门作业时要留一人值守,两个年轻人让纪娟留下,正好她要写文章,等日后报导用。

监视点基本都在山上,路不好走,早上出门时还烈日炎炎,等他们快爬上山头的时候开始阴云密布,大风狂作,邱澈被甘霖领到一个背风的岩洞处躲避。

这个岩洞附近平时有很多动物聚集,留下的粪便遍布地面,四周味道并不好闻。

邱澈刚蹲下就看见鞋子旁边有一个头骨,羊的头骨,连带羊角一起,头骨只比她拳头大一点点。

羊角很漂亮,向外弯曲,呈现弯刀状。

面罩摘下,甘霖喘着粗气,问:“没事吧?”

“有事。”

“怎么了?”

甘霖以为她哪里受伤了,盯着她看。

邱澈指向脚边的头骨,甘霖往前探身,压着邱澈膝盖,伸手把羊骨捡起来,仔细端详。

“是岩羊。”

“你怎么认识?”

他挑挑眉,“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野生动物摄影师,这几天甘霖几乎都在干苦力,邱澈差点忽略他的本职。

“这应该是一只年老的岩羊,其他岩羊的角不会弯成这样。”

“放下吧,小心有什么病菌。”

“干燥成这样,应该死很久了,没事。”

邱澈也摘下面罩,望着眼前和山下的灰蒙雾气,说:“感觉要下雨,咱俩没带雨具。”

甘霖朝天上看,“不一定下。”

确实不一定,这边的天气谁也说不准。

“要下的话,最好等我们安装完仪器再下。”

“待会吧,风小了再说。”

甘霖把帽子拿下来,铺在地上,邱澈只觉重心不稳,一屁股坐下去。

“干嘛?!”

“蹲着累。”

邱澈这才发现屁股下是甘霖的帽子,她刚想站起来,可又停住了,因为甘霖正用凌厉的眼神看她,好像在说:“你敢起来试试!”

“那你坐我的。”

邱澈伸手解帽绳,可甘霖直接坐下,根本不顾什么脏不脏。

他俩背贴着岩洞内壁,衣服随着身子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邱澈不自觉看向甘霖的长腿,像笔直的白杨树。

上海有白杨吗?她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树叶宽大的法国梧桐。

甘霖左右摆弄手里的头骨,说:“岩羊身上大部分是灰褐色,这也是它的保护色,加上独特的身体构造,能在岩石上攀爬,掠食者很难发现。”

“那岂不是没什么天敌了?”

“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邱澈感觉自己穿回到童年,在客厅看《动物世界》讲解。

“逃跑的时候总喜欢停下来回头看。”

好奇给了掠食者追捕的机会,岩羊真正的敌人其实是自己。

“所以要大胆往前走,别回头。”

甘霖这句话貌似在说岩羊,但邱澈总感觉是说给他自己,或者也说给邱澈。

甘霖从背包拿出水杯,邱澈也跟着拿。

他瞥了一眼,“......很有历史感。”

邱澈笑笑,“我哥买的。”

“帮你办展的那个?亲哥吗?”

“不是。”邱澈喝了几口水,拧严杯盖,说:“我养母弟弟的儿子,养父母去世后,我就寄养在他家。”

寄养......邱澈说得自然而然。

以前和再熟的人她都不提家里的事,但她却和甘霖说了。

脱口而出的一霎,没有后悔,只有想要倾诉更多的**。

甘霖看着邱澈的侧脸,一秒,两秒,然后转回去目视前方。

邱澈余光能感受到,但她故意没回应。

眼神没有交汇,心思各有所想,棋逢对手的感觉不是时刻都有,所以她享受这种短暂的注视。

头顶阴云飞速移动,聚集得快,散得也快。

“可以走了。”他站起来,向邱澈伸手。

“......”

她犹豫的时候甘霖也没看她,一直朝山脚下望。

时间不允许邱澈再停顿,她伸出手去,搭上,甘霖拽她起来。

邱澈没想到她一个没注意,甘霖竟然拎上岩羊的头骨一起上路,等3号机位查询完故障,他把头骨放在机位顶端,像完成了某种仪式一般。

其实在烟瘴挂见到动物尸骨并不稀奇,也不必细究死因,大自然优胜劣汰,就像人类世界一样,每天都有人降生,有人死去,和谐共生,相辅相成。

......

“天又晴了。”

邱澈背对着3号机位,抬头望天,虽然晴的只有她头顶这一块。

“回去吧。”甘霖背上背包,等下午他还要过来添加太阳能板。

“甘霖。”邱澈有点欲言又止。

“说。”

“常警官给你讲过吗?甘星尸骨发现时的样子。”

甘霖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

“大川告诉我的,就是甜茶馆的老板,你见过。”

“嗯,见过。”甘霖的眉头越皱越深。

大川虽然长得没什么辨识度,但他总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为风趣幽默,到哪都闹腾。

“可是......大川怎么知道?”

“嗯?”邱澈一愣。

“他怎么知道甘星尸骨的事?”

“他听说的。”

“听谁说的?”

甘霖把邱澈问住了,山顶风大,她扯扯面罩,摇头。

一遇到甘星的话题,甘霖好像变得特别敏感,但每次的敏感都并非没事找事。

“我觉得小地方嘛,发生命案肯定不常见,尸骨找到的时候应该有牧民看见了,大川的甜茶馆游客和本地人都爱去,信息说不定从哪漏的。”

甘霖低头思考着什么,嘴巴抿得严实。

头顶,一只大鸟展翅飞过,邱澈叫不出名字,只看到它锋利的爪子如钩一般子,好像在为俯冲啄食随时作准备。

“金雕。”

甘霖说。

每次邱澈有什么疑问,他都能第一时间捕捉,如果他想给出回答,一定会告知。

说完他突然席地而坐,沉默的样子有些吓人。

“怎么了?”邱澈也坐下。

“从警察告诉我甘星的尸骨和一只藏原羚摆在一起的时候就注定不简单了。”

想必当时甘霖和邱澈猜想的一样,那个“人”字的造型若不是人为的,除非是神迹。

甘霖拉下面罩,露出坚/挺的鼻梁,说:“凶手应该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或者说是在挑衅。”

“挑衅?”邱澈不明白。

向人类正义和自然界法则挑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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