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个怪物

李希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除入场时的武力威吓,今夜女帝一直表现得和颜悦色,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

可眼下这话极重,竟是当众指摘周氏教养了。

周祉面色陡变,既羞又怒,张口正欲发作,被身旁门客赶忙拉住。那门客急道:

“陛下容禀,周公并非有意,只是略感有恙。”

李希堂堂帝王,是不会“屈尊”回应一介门客的。她的长使余诃子讽道:

“有恙便应好生休养,阁下强撑着赴宴,是打算背过身去便谣称陛下蓄意为难?”

周氏门客递了台阶,李希这头却偏偏不下。这下满座皆看出来了,这分明便是刻意针对周祉。

还偏偏是周祉自己先主动撞在了枪口上。

当下周祉也瞧了个明白,便又是一声冷哼,起身便一拱手领着随行众人离席而去。走时顺带朝庄祈狠狠剜了一眼,看上去是认定庄氏从中做了什么。

李希则只做不曾看见,就当这宴上不曾转眼空了一半一般,转头便又朝庄祈等人言笑晏晏道:

“朕听闻青州多以丝业为生计,诸公可愿与朕道一道此中妙处?”

庄祈等人见此却越发惴惴,想不明白这女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对下去。

宴席过后见惯了大场面的庄祈已是后背一身冷汗,待散了场忙拉住柏扬私下叙话。

“怎么回事?”庄祈在宴前曾特意找过柏扬。前一日磕多了五石散,醒后他却不是个傻子,因自知失言,忙叫着柏扬一番委婉地威逼利诱,叫他只当那日什么都未听到。

柏扬不愿惹事,自然是一口应下。可今日宴上李希的做派却显见有些隐情在里头。

此时庄祈问过来,柏扬也只觉头大如斗。

“庄公啊,这官家的心思愚弟怎敢揣度。”

庄祈冷哼:

“使君休要糊弄于我。前日我并未相邀,使君主动上门求见,难道不是有旁的话要说?”

柏扬一滞。那日最后那般情形还不是怪庄祈自己磕高了,当日哪是什么可以聊正事的状态。

至此柏扬也有些不悦了。

“庄兄这是在反怪我了?那日便是愚弟有话说,庄兄只怕也没心思听。”

庄祈理亏,只好退一步道:

“使君误会了,我怎会是那意思。不过是如今看不明白局势有些着急罢了。使君莫怪,还请使君指点则个。”

柏扬的门第在庄祈这儿是不够看的,奈何如今青州上下只有他与女帝接触最多,此人又素来有几分小聪明。眼下他不得不低头。

柏扬还是头一次见庄祈姿态如此之低,隐隐便有些飘飘然了,正要不吝指教,却听那庄祈竟猜测道:

“今日官家对周氏的态度很有些刻意,莫不是使君同她说了什么?”

柏扬刚下去的火气“噔”地又上来了。

“庄兄这话是何意图?你这是在说我刻意操弄官家的心思?!”

庄祈只觉他不可理喻,此时也压着怒气道:

“使君怎会如此误会?这不是在想法子弄明白吗?”

柏扬已经不欲再多说了,高高摆了摆手:

“我看也不必弄明白了,这事儿弄不明白。总而言之,我既未同官家透露过阁下所言,也不曾提过周公。倘若官家态度有异,或是旁人的缘故,抑或是她自己的决定,反正与我区区一介州牧无关!”

说罢便一甩袖走了。

庄祈头一次得他冷脸,心里恼恨却也只得暂且忍耐。好歹柏家大体还是与他同气连枝,一同受雍州陶氏庇佑的,女帝不走,这柏扬便还用得上。

前头李希借着宴席打了青州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后头便遣人去同庄祈刻意透露华晋这几日的行踪。

庄氏信奉玄教看似是为应和青州原有的信仰,可实际是先有庄氏有此信仰才使得青州上下效仿,还是青州先有此信仰庄氏再呼应,实际已经不可考。

但庄氏,尤其是庄祈这一代依然对玄教着迷,并非作假。

不过两日,那庄祈便已与华晋来了次“偶遇”。

适时华晋正在田垄间查看稻谷长势。一旁随行的是周祉的侄儿周怀,正是柏扬此前曾在宴上向李希提及的青州典学从事。

田事其实不是典学从事负责的范畴,但这周怀素来多事得很,在青州世族乃至官场都颇有些格格不入,想来今日又是他自行请命。

庄祈无视过他,但瞥见不远处还有卫兵随行。

庄祈坐着轿辇经过,远远便见华晋一袭道袍立于田间,飘然若仙。他心思几转,既有几分瞻仰,又含一丝心痒。

忽而又想起宴上那看着很不好惹的女帝,猛地收回一半的心思。

远处华晋神色凝重,不时便颇为忧虑地一叹。

庄祈停轿走下来。

“女仙长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极力作出一派风度翩翩。

华晋眼里只看到一条新鲜上钩的老鱼。当下眉目疏淡地道:

“阁下是?”

庄祈作了番自我介绍。

华晋回以道礼。

“垄间难行,贵人怎会在此?”

庄祈抚着新修剪过的短须道:

“田事乃天下之根本,吾等受大道荫蔽,自当忧大道之所忧。因而祖上有训,我族子弟当时刻记挂,以之为根本。”

华晋作出一派动容,长身一揖:

“庄公大义!”

庄祈志得意满,转而又问:

“方才见女仙长眉间有忧色,不知所谓何事啊?”

华晋闻言又是一叹,望了望庄祈,欲言又止。

“女仙长但说无?。某虽不才,但在青州还说得上几句话,兴许能帮得上忙。”

这下华晋才勉强道:

“此话庄公听过便罢。数日前入青州时,贫道求得一卦。”

信徒庄祈神色顿时一肃:

“敢问为何卦?”

华晋望着天边,清透的容颜恍若天人:

“乾下巽上。风天小蓄。”

此为下下卦!更有卦辞:苗逢旱天尽焦梢,水想云浓雨不浇,农人仰面长吁气,是从款来莫心高。

庄祈一惊,便也忽略了当下周怀在一旁神情骤异。

“可有变数?”

“算得水天需为变卦,当守正待机。但此中生机,尚不可见。”

说过这一句,往后庄祈再作追问,华晋便再不肯开口了。

庄祈一路念叨着“风天小蓄”回了府,转而便吩咐下人速速探查州内异常,一时间也全没了心思再想些床笫内宅之事。

华晋则回了行宫同李希禀报当日情形。

李希听过当即对改扮进来的余白青道:

“放些消息出去。”

余白青面有难色:

“我们没多少钱了。”

李希一顿,颇没有底气地道:

“还剩多少?”

余白青刚要答,李希突然便抬手打断:

“罢了,别告诉我。”她多少有点想哭。

来时,她从姚婴的私库里支取了尹宛能容忍的最大限额,差点没被这祖母的手帕交给打出府去。后来想着有备无患,还找姑母李湛再借了一笔。

但谁知这路上为给华晋造势,一来二去银钱便如流水般出去了。

与之相对的是姚婴暗中为李希造势,明明她只躺在柏扬安排的奢靡宅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已经在青州各处得了好些体恤民生、贤明宽厚的名望。

论起花出去的钱,姚婴才叫一个舍得。

“能花多少花多少吧。”此刻李希捂着心口道。

华晋自知这里头有自己一、大份,站在旁边瑟缩得像只不敢出声的小鸡仔。

余白青还道:

“便是全花出去,只怕也做不出大声量。”

李希似是对此并不担心,面上又恢复淡然道:

“无?,我们只管起个头,后头的钱有后头的人花。”

此间深意余白青和华晋都没理解,但只管信她就是。

余白青办事速度极快。次日便找好了人,领着一帮黔首在垄间闹了一场。

说是有人听到了那日玄坤道长与庄祈的对话,二人话中之意分明是早有预言的青州天灾,果不其然要应劫了!而这天灾正明确指向,将重创农事!

这还不够。

庄祈那头总算花足了时间,查探到了底下世家遮掩虫害的事。可庄氏的富贵之道,本身也以丝织业为本。他族中种桑养蚕虽不丰,却依赖于为各家押运货物敛财,倘若各家今年因处理农事,而误了采桑期而不能盛产丝织,自也会损了庄氏利益。

他一时便有些进退两难,但左右一想,还是由着各家暂且压下此事更为有利。

哪知转眼间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正是在他自己的田地里。不仅先是因着他与华晋的对话闹了一场,此后又传言有佃农在地里捡到了虫卵而闹了一场。

他心道,莫不是这也是应卦的一部分?若是此事轻易能压下,怕也不至于便“风天小蓄”了!

庄祈越想越心焦,心神一动便决定再去找玄坤道长细问一番。

哪知这次探明了消息再去见华晋,却连着华晋的主上李希一起见着了。

他来时两人正在一处亭中烹茶,还转瞬便与李希对上了目光。

这下想走也来不及了。

他硬撑着走上前见礼。

“庄公,赶巧了。”李希笑意盈盈道,“快快请坐。”

庄祈只好坐到李希侧首。

李希正抬手给他分茶,目光路过他脸上,神色不改道:

“庄公,莫要紧张。朕又不吃人。”

庄祈一震,李希若不点明,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纵横青州数十年,眼下竟被一个双十出头的小娘子搞得怯怯生生。

但经她一点出来,他只觉更为恼怒。不自觉便将杯盏攥得更紧。

这亭中看似静谧,但周遭皆有羽林卫、卫军布防。他得冷静。

“听闻庄公族中、出了些事,但见庄公如今尚有闲心出门散心,想来也不过小事了。”她面上似笑非笑。

庄祈闻言一惊。他只当他已在族内压住了消息,怎么女帝此刻却如早有所闻?

她知道多少?

她若知道内情,岂会容忍世族压下消息任黔首们应灾?青州应当如何是好?

倘若青州齐心,是否可以将她尽快逼走?

庄祈脑中霎时闪过一千个念头。

“庄公?”李希柔柔道。

霎时将他心神唤回,转而又一句话叫他心神不宁。

“庄公在想什么?”她问着,神色却仿佛顺着目光刺穿他的心思,其下一览无余,“可是纵然庄公有千百般思绪,须知朕并非庄公的敌人。庄公的敌人,不是另有其人吗?”

他愣在当场,只觉自己似是一、丝不挂在李希眼前,可她却像隔着雾气与深渊,叫他空长了数十年的人生,却远远看不透她。

这是个怪物,他敏锐地意识到。

明白到这一点,他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便听到自己问:

“臣不知陛下何意?”

李希轻笑。这下饶是与此无关的华晋都感到一丝瘆人,默默退开了些。

“庄公,朕素来以为,这世间的每一场危机都是机遇。庄公以为呢?”

庄公不敢以为,垂眼攥着自己手指道:

“还请陛下明示。”

李希身边多是说一句能猜到后一句的聪明人,以至于眼下她很难不觉得这老头有些笨。但她还是颇为耐心地引导道:

“敢问庄公,庄氏族中有桑林几何?织业几何?这青州其余世族又有桑林几何?织业几何?”

闻言庄祈猛地抬眼,他似是捉到了一分她话中之意。

她接着分茶给他,一边道:

“庄公应当明白,朕既在此,便断然是不可能容世族为谋求私利,而不顾黔首死活的。”她抬眼,眸中寒光凛冽。

庄祈心口慌了一瞬,端起茶杯听她续道:

“既然如此,庄公为何不借此良机做成庄氏多年未能成之事呢?”

庄祈沉吟。

庄氏多年未能成之事正是成为青州那顶天的豪强。

而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素来是那群姓周的。

他的心陡然跳动起来,竟感到一丝久违的激荡。

是啊,庄氏的桑林与织业加起来都不过周氏名下小半。如若因防治虫灾而延误采桑期,周氏必将遭遇重创!

在加上如今那周氏青黄不接,竟叫一个乳臭未干的混小子掌了事,此时不料理了他们,难道再等百年?

而如若就此能叫周氏不得翻身,不过是庄氏今年少挣些财帛罢了,这个代价难道不值当?

“不仅如此,”李希干脆将他一点到底,“庄公素有贤名,如今便做这个领头人,底下各族岂有不应?”

如此,到最后庄氏损失最小,但只因牵了这个头,美名却可以尽占。这样说来,这买卖兴许不止是不亏……

庄祈深吸一口气。

“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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