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定要我将话都挑明是吗?你不要求我、不束缚我?那我可曾要求你束缚你?你所谓的夙兴夜寐不是我逼的,是你自己想要。怎么,没有我你就不进取了?你就能放弃你的仕途?而你所谓的主母权威,我本就不屑一顾,只是你自以为我想要!
“再说女学司业……我去当司业不是你敬爱的君侯的安排吗?我当初是顺着你的心意去,如今反倒成了我‘抛头露面’,而你不同我计较?冯威你可不可笑!
“还有,你往后或有大好前途不假,但那是你的前途,会分我一半吗!倘若没有我你便不争了吗?你别把什么都说得像是为了我一般!且眼下,我的前途未必比你差!”
佟初语毕见冯威连连仰头讽笑,指着她道:
“哈哈!你总算说出实话了!我们二十年夫妻做得好好的,如今你却非要和离,不就是因为司业大人往后前途无量吗!你如今看不上我了,只想去攀下一个高枝!
“不!你本就从不曾瞧得上我!是!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书院时你就处处压我一头!你自认处处优于我,所以嫁给我你委屈了是不是?我早就知道了!这么多年我努力往上爬,就是为了你能瞧得上我!好不容易到了如今的位置,怎么,你竟觉得凭你在什么女学教养那些小姑娘的粗浅的一年时光,就能越过我去?你太天真了!我告诉你!天下再怎么女帝当朝,也依然是男人的天下,没有你一个女人的位置!”
话音一落,屏风后微有响动,但被李希抬手镇压。三人噤声继续听着。
却听佟初不仅丝毫不动气,还忍不住笑出了声,抬眉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冯威,你会后悔你方才说这话的,非常后悔。”
可冯威不明其意,只当她在放狠话,而她的无动于衷,更让他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只好又软下语气道:
“就当是我说得不好,但话糙理不糙。你太不了解这世间了,你根本不清楚你一个女人抛下本分去走什么仕途有多不切实际。是,我不如你,可我好歹是个男人!我不知官家是给你灌了什么**汤了,让你一心以为自己能成事,可事实上如今的局势她自身都难保,又能给你什么?
“外头人都捧着你哄着你,全然不顾你要冒些什么风险,将你哄得晕头转向,只有我才是与你一体。我这些话不好听,可实实在在是为你好,这世上也只有我会同你说实话。如今你司业之职也撤下了,就安安分分回家来不好吗?”
佟初面色不改:
“你既然知道你事事不如我,怎么倒仿佛仍觉得你的判断力远高于我?我眼下就用我确然远高于你的见识判断只有你在哄骗我,方才字字句句都在哄骗我。”
冯威好似忍无可忍:
“你为何就要将我想得这样不堪!”
“因为你同样将我想得不堪!”佟初双眸锐利,“怎么,你可以揣测我欲攀高枝,判定我趋炎附势、轻信盲从,我却不能认为你居心不良?”
冯威将双手一摊。
“我的揣测错了吗?你满以为能步步高升,往后王公贵族任你挑选。可你也不看看你的年纪!二嫁之身,便是往后功成名就得个女官又如何?你要嫁给谁人做继室?就你这性子,你受得了那气吗!只有我,你我是少年夫妻,只有我会尊你敬你!”
佟初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无语,她翻着眼皮子道:
“我打算嫁进宫去做宫妃,行吗?你去和官家抢吧。”
冯威一噎。
屏风后头四只眼睛齐齐集中在李希身上。李希一惊,无辜地摇摇头。
那头暂且还是夫妻的两人继续交锋。
“我不同意和离,便是官家也没办法!”冯威犟道。
“官家!”佟初突的扬声道,“你没办法吗?”
骤然被点到的李希一震,无奈地缓缓站起身。自屏风后走出来,她一眼便瞧见冯威霎时苍白如纸的脸。
“冯卿,朕没办法吗?”她问道。
冯威反应过来当即跪地参拜,而李希毫无阻拦的意思,硬是等他行完了个全礼,才背着手淡然道:
“冯卿不必多礼,起来吧。”
冯威站起身,低眉顺目,全不似方才和佟初对话时的趾高气昂。
“冯卿,今日-你对朝局的诸多见解,在朕听来颇为有趣啊。”李希似笑非笑道,“朝中众卿如此作想的想来不在少数,却唯有冯卿敢同朕说实话。”
不,他也不敢,他只是不幸被听到了。
“这样吧。”李希笑意越深,“冯卿,你看这和离书你写是不写,你若写,朕也不便搅扰臣下的家事,可你若不写,闲着也是闲着,便来同朕继续说说你方才那些大实话……”
话至此处,事态对冯威而言其实已无可转圜了。
李希的出现便是表态,无论她今日说什么,抑或什么都不说。
身为帝王,她本就无须直接插手,却有有无数种方式迫使一个臣子从命。这便是君臣。更莫说,今日他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犯上的把柄。
聪明如冯威,岂会只为一个心思已然不在的妻子,真将自己的官场前途赌上。
冯威垂眸。
佟初心满意足的领会,冯威的“深情”,只到此处了。
华晋在太常寺官衙中给佟初匀了一处所供她暂住。除她以外,里头住的皆是在太常寺任职的坤道道士,多为华晋的同门师姐妹。
佟初往后一段时日的任务是收敛世族田地的事宜,照理说住在尚书台是更便利的。然而如今的尚书台除却余诃子外,余下的皆是男子,她住过去多有不便。好在太常寺也相隔不远。
“往后朝中女官多了,也不能叫官舍仍然都叫男官霸占了去。”余诃子愤愤。
“可若女男混住,要如何防备生事也是难题。”郑言沉思道。
“总不能因为难,就又让女子避让。这凭什么?”
这时候仙风道骨的华晋揣着拂尘,摇着头走进来。
“一屋子的朝中肱骨,果然一开口便是公事。今日伯元大喜,你们就没什么旁的可聊吗?”
李希拍着坐席唤她:
“你也是朝中肱骨,也坐下聊聊公事吧。”
华晋面色一滞,抗议道:
“我今日休沐!”
李希轻笑着也不再为难她了。
“不如给我算算下一段姻缘。”佟初忽道。
众人俱扭头看她。
“你认真的吗?”
佟初眨眨眼:
“不是说如今的华明出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吗?给我算算我是不是总算可以孤独终老了。”
几人皆大笑着松了口气。
佟初疑惑道:
“你们总不能以为我是盼着下次成亲吧?不能吧?”
众人又羞愧地低下头。
华晋就势起了一卦。几日都凑过来瞧。
“如何?”
半仙皱着眉沉吟。
“不好说。就卦象上看,你不会再成亲,但也不会孤独终老。”她说罢似有所悟,但又陡然闭了嘴。
“怎么不说了?”郑言催促道,“为何不成亲却不会……”
“天机不可泄露。”华晋揣着手老神在在道。
酉时的钟声响起,太常众臣三三两两点卯离去。官舍里也人声渐起,热腾起来。细细一听,说话的、低笑的,都是女子声响。
“太常寺中除了我与师姐妹们,剩下的都是老太常那一系,年纪最小的也已过半百,都早已在外有家室,没有人再留于官舍了。这官舍便都腾出来给了众师姐妹。”
郑言一听,双眼都亮了。
见她如此,佟初便知她想法:
“往后你若想了,随时可来小住。”
郑言如今在家中的情状尴尬。她的夫婿是宗正,其职责便是维系伦常,虽因姚婴在上压着,早已没有实权,却免不了骨子里仍是个老古板。底下还有个身为当朝长公主却满腹三纲五常的儿媳,男儿则惯来慊府中压抑,情愿日夜在外挥霍浪-荡,也不愿归家。
而今她白日里做着喜爱的事,回府却只有数不尽的打压、轻视、嘲弄。
她仿似整个人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活在天宫,一半困守囚笼。
此时面对好友的相邀,她只能无奈摇摇头。
“我是不成了。得见你逍遥自在已是够好。”
李希此时却想着另一桩事。
“《归藏》而今已收拢了大半,不知老太常袁公眼下离致仕还有几年?”
华晋微微一笑:
“虽离致仕之龄还有五年,但近来这袁公身子不大爽利了。”
李希莞尔,她前日刚见过袁兆,那中气十足的模样,哪有半分“不大爽利”的样子。但她会意了。
华晋如今领着一多半年富力强的师姐妹,袁兆一系的老翁们已逐渐无力招架,甚至无需她这皇帝出手,到了适当的时候,华晋自会叫他们适当地退场。
华太常已不是此前那个单纯莽撞的华明出了,她理解了李希从前的话,明白了不可事事求全。如今的她,坚守本心,却也无惧于朝堂倾轧。
她身后有一众同门,身前有且待翻越的重重险阻,若心机城府是代价,她愿凭这代价磨砺为无坚不摧。
***
是夜,长明宫中,陶佩的亲信幕僚已等候多时。
李希查看着他呈上的木匣,边抬了抬眼皮子道:
“怎么今日来的是你?上次那人呢?”
“回禀陛下,这次郡君呈送的物事紧要,寻常仆从恐难以胜任,因此才遣了小人前来。”
李希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在郡君手下时日多长了?”
“回陛下,有十余年了。”
“你是从宫里出去的?”她问。
那人脸上一僵,答道:
“是,陛下慧眼,小人本是宫虏,得主开赦,十余年前出了宫。”
李希看过木匣中的东西,合上匣子,轻轻一瞥:
“将此人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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