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正是李希的二兄李攸及冠之年。作为当朝皇后膝下唯一的儿郎,那时的李攸可谓风光无两。连病中的成帝也被惊动,卯足了心思要为他大办一场成人礼。
但成帝这看似爱子心切的动作背后,诚然也有他身为一介失权帝王的算计。
因成帝自身的病情,当年朝中有关太后称帝的声量又一次兴起。而那时他膝下有三子,长男李明是铁打的豫州世族一派,三子李微则生母为寒门,当年并不成气候,唯有这二子李攸即将成年,又是雍州陶后嫡出,能助他稳住正向豫州一面倾倒的朝局。
皇子成年,须加封为王,出京驻守封地,便是姚婴的爱孙李明也不例外。而成帝为强留李攸,不仅给他挑了离三辅之地最近的封地,还给他在京中开府。
李明奉旨回京一同庆贺,却因着成帝的偏心,同李攸起了龃龉,朝臣们多次目睹双方当堂争执。
就在李攸诞辰前三日,李明在自家府中险些遭了蠹害。下蠹的歹人被当场逮住,竟称是受李攸指使。
到此处,本冷眼看着小辈们闹腾的姚婴也不得不出面,次日便将李攸召进长乐宫,赐酒一杯,半作安抚半是警告。
可意外也就此发生了。
李攸出生时本就先天不足,多年以来一直体弱,喘症缠身。
姚婴赐酒时只道他往年浅酌并不曾有事,可未想见,李攸面见姚婴的前一日已听闻晋王府中之事,曾上门求见意图解释,却遭了李明为难,生生在外受了一-夜风,次日一早又径直被带进了宫。
也正是因着姚婴当时赐酒怀抱警告之意,李攸不敢辞,便强行饮了。
谁知半夜里他便喘症发作、高热不止。熬了数日,终于在他诞辰当日,殁了。
陶后为此发了疯,竟闯进长乐宫,将姚婴寝殿都砸了。姚婴也因此背负上歉疚,对陶后不敬之举不仅不曾责难,还屡屡安抚。也是自此开始,姚婴连带对陶党一派都添了几分宽容。
个中事宜,宫外之人所知甚少。便是宫中旧人如温逊,因着早早被排除在长乐宫外,所知也不过是李攸曾与李明起冲突,过几日突然便又病陨了。
这些年眼见着姚婴与陶后之间面上看着和谐,中间曾发生过什么,鲜有人知。
因此李希此刻提及“往事”,姚婴显然一惊。
但她并未探听李希是从何得知,只长叹一声,再从朝局上劝。
“朝中平衡得来不易,你要动摇陶党,可想清了后果?朝政之事,三足鼎立方可稳固,往后缺了雍州这一足,你当如何来补?”
李希闻言也不答话,只捧着脸望向对面支着手啃茶果子的余诃子,姚婴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余诃子似有所觉,动作一顿,舔了口唇边的碎屑,眨巴着眼不敢说话。
但姚婴已会过意来。
“原是你正等着断这一足。”再以新党补齐。
而这一次,将是只忠于李希一人的新党。
姚婴又作一叹。
“你都已想好了,祖母无话可说。但可否,留她一命?”
“祖母为何如此执着于她一人?便是有愧,祖母尽力了,已经足够了。”
姚婴却摇了摇头,低垂的眸光牵动眼角分明的纹路。
李希忽而意识到,她看上去又苍老了些,憔悴了些。
她撇过眼,不再看。
“许是岁月长了,”姚婴叹道,目光投向虚空,“从前的人各自都去了,留我这疲老之身苟且于世,连带着心也羸弱,见不得故人先我而去了……”
李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一味沉入情绪。
姚婴老了,可她才刚刚与她相识,她才刚刚开始去了解,去感受,去看见眼前这个人。
可为何仿佛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她压下心中用处的沉闷,哽着喉口低喃:
“祖母是英豪,不应如此志短。时日……还长着呢。”
陶氏一案的牵连仍需时间审理,但国事不会为此而缓步。
凉州军眼下仍驻扎在鄂陵湖。逃虏的补充让前线的压力稍缓,但瘴病之苦却依然无解。
羌人也深知魏军的要害,入秋以来频频骚动。然而几次袭扰之下,却发生了一桩匪夷所思的事。
钟羌部落久居于鄂陵湖畔,势力并非最强,但眼下与滇零羌等联合,可谓是与魏军作战的主力。
怎知,这钟羌部落的首领且良与魏军几次交手之后,竟一个不打不相识,同凉州军底下一名部曲督意气相投,隔着两军营帐,面朝着鄂陵湖十指相扣便当场跪地义结金兰。
荒唐至此,还有更荒唐的。
那部曲督如此作为,他的顶头上司不仅毫不怪罪,更不曾丝毫疑心他通敌,反而示以嘉奖,并将且良迎进帐中奉为上宾。
那名部曲督正是不久前刚以虏隶之身投军的吴十二,他那顶头上司自然则是新任的伏寇将军余白青。
正当外头皆疑心这上下两人在搞什么名堂时,余白青却忽有所悟。
吴十二与且良的一拍即合实属意外,但既然能有他们二人这个先例,岂非恰恰证明了中原与羌氐之间并无你死我活,非要以生死论之的过节?
余白青在军中若论战力只能沦于中流,但奈何脑子活泛,封将军前也早已是凉州军中响当当一名军师人物。此番灵光一现,当即就将赵如拖了来死死摁在主座上。
赵如不明所以,只听余白青摇头叹道:
“公实乃性情中人!若非叫十二抢了先,小妹只盼与公结义的是自己啊!”
且良刚得了个异姓兄弟,对方一邀便一时冲动当即应了,等进了敌军营帐才反应过来此行之险。
他此时惴惴地搓了搓大-腿:
“见笑,见笑!”
目光往上头瞟了瞟赵如,见她正大马金刀地高坐,心道这中原人的女战神果然高大威猛!
却不知赵如全然在状况外,正虚着双眼茫茫然听余白青续道:
“公与十二结义,我与将军皆是见证!何不设宴两军畅饮,以贺今日之喜!”
且良理智回归本欲拒绝,转头却见他新得的好兄弟吴十二,正将他几名悍勇的亲信迎进来,一时又觉多了几分底气。
赵如一头雾水,但她听懂了要喝酒。这她可擅长极了。
当下同余白青交换了个眼神,便爽朗一笑,抚膝起身一把把住且良厚实的肩,有说有笑地将人往外头席上带。
且良挣了挣,才意识到这看上去比他还矮上半个头的女将军,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力,无论他怎么奋力都如石沉大海纹丝不动!
他消停了,被乖顺地安置在宴席上,正坐于赵如下手。
另一头,余白青又扬手示意,霎时便有兵士鱼贯而入为众人布菜斟酒。
“公莫要慊我军怠慢,”余白青指了指宴上炙脍羹蒸,面露羞惭道,“入冬以来我军亦是不易,便只能拿出这粗茶淡饭,望君海涵呐!”
闻言,且良与钟羌众人齐齐一滞。
眼前之景,可谓熟食遍列,肴旅成市。这在汉人将领眼里却是粗茶淡饭?
几人齐齐咽了口唾沫。
羌人素来驯养牛羊,但旧朝时汉人郡官的盘剥,再加此后连年的战事,使各部族畜牧逐年骤减,便是军中如今也常年只得风干成块,保存了数月的肉干为食。
今日这宴上的新鲜炙烤之气,他们已数年都不曾得见。
想到此处,几人不免被激出了几分愤愤。如今部族的贫瘠,不正是拜眼前这些汉人所赐?
几人相视一眼,当下便怒而豪饮几碗名贵美酒,但求将这多年之耻喝回来些。
另一头,余白青似乎正知他们所想,勾着赵如的肩,提着酒坛子挨个将各羌人将领一一敬过。
待众人酒过三巡,她方双眸微抬,借着酒意高喊道:
“我见西羌各族造化独厚,牛羊塞川,我等居于中原,常羡此天赐之饶。正因此,总有一事不明,想请且良大哥指教!”
且良遭赵如与吴十二合力灌了两坛,眼下已是醉眼迷离,抚掌便呼号着回应:
“妹子有话尽管说,”更拍着胸脯道,“为兄知无不言!”
“羌地水草丰茂,牦牛负雪,白羊蔽野。中原虽广,却多以五谷为养,牛羊非寻常可得。旧朝时,中原曾多兴征战,甚而在羌地设郡姑且不谈。可本朝开立以来,本无管辖西羌的意图,为何各部族却要主动袭扰中原?”
余白青提出此问本意是为了套话,要趁此良机探一探这些羌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谁知这话一出,就见眼前那五-大三粗的大汉“哇”地一声便哭将出来。
余白青一愣,同半提着酒壶的赵如面面相觑。
“汝等贼人,都没生良心!怎好意思问这?”
他话未说完,一旁的亲信就急急接了过来:
“我等部族辈辈居于此地,牛羊、青稞赖以为生,日子虽不富庶,也能勉力过活。是你们中原人……闯进来我们的地方,口口声声要带我们过上好日子……”
“全是狗屁……”且良又接过话来,“祖上听信你们说辞,将草地都铲了,种上稻谷。结果稻谷稻谷种不活,草地没了,牛羊没了吃食,越养越少,人也没了活路,只得以仅剩的牛羊马与你们做交易,换取中原的物产充饥。你们便宜也占了,仍不知足,说好的羌人治羌,转头便反悔,派了什么狗屁‘郡官’来!”
到此他们说的倒全是旧朝的事。
赵如只觉听得无趣,便在一旁自饮自酌起来。余白青倒听得兴味十足,拉着吴十二搬了坐席直接围坐到几名羌人前头。
且良见他们听得认真,说得愈发来劲,与亲信几人好一番控诉。
赵如终于忍不住插道:
“那不都是旧朝的事,与当今何干?”
“你道我们愿意打!”她话音刚落就见且良抹着大胡子泪眼婆娑地斜她一眼,“我们不打没活路啊!旧朝时我们起义想赶跑郡官,如今换了新朝,新朝防备我们,径自断了商路!可我们早因着旧朝牧场换田地,牧区骤减,难以维生。
“我们想说话,却何曾有人肯听!”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