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和的血瞬间凉了下来，真正的周云野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在今天之前有人这么问她，她可以滔滔不绝说出上千字，说周云野的好看，周云野的聪明，周云野的个性，周云野的脾气。

也可以只用一句话来回答，千言万语，都不足以形容周云野。

可是现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周云野。

她该怎么回答呢，没有谁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她当然不会比周云野更了解他自己。

刚才周云野说起转学和住在这里都不是巧合时，睦和就隐隐想到也许还有什么事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

可是当时那个情况她根本无法细想，也不愿去想。

现在她也来不及想，因为周云野松开了她的手。睦和的手中只剩下空气，她想叫住周云野，但她的声音被夜色阻隔。

透过黑暗，她看到他的背影。

周云野起身下了床，打开灯。

睦和猝不及防被明亮的灯光晃了眼，她低头揉眼睛，恍惚间听到他说“抱歉”。

灯光亮起的那瞬间，睦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光束照亮的不仅是房间，还有她和周云野。

“睦和。”周云野叫她的名字，像以往很多次遇到时那样。

睦和抬头，周云野站在卧室门口。他远远地，垂眼看着她。

“什么？”睦和轻声回应。

周云野的脸上不再是死寂一片了，雪化在他的眼睛里，柔情成一汪春水。

周云野微微笑着，他的脸色还是很白，唇色却依旧红润，玫瑰花静悄悄地开在他的唇边。

他说：“去年你问过我很多次，我的手到底是怎么受伤的。我都没有说话，因为害怕你知道。”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明明在笑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笑里全是悲伤。

睦和只觉得难过，她静静地坐着，两人只隔着几米的距离，但谁也没办法再向前一步。

她已经猜到周云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没有说话，没有阻止。她知道，事情不会停在这里结束。

周云野右手放在旁边的门框处，左手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推。

一声沉闷的响声，短促而压抑。

周云野转过身，抬起无力的右手，在睦和震惊的目光中，他惨白的脸上露出歉意。

“对不起，睦和，不该让你看到的。可是——”

再次断骨的痛感让他的手如同被碾压一样，周云野血色尽失，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等他再次抬起头，睦和眼神里露出的陌生让他几乎不堪重负。他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周云野的左手勉力握住门把手，这一点力量支撑着他不至于站也站不稳。

周云野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睁开。他凝视着睦和，缓缓地笑了。

他的语气脆弱又悲怆：“睦和，你看，这才是我。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也可以伤害。我太像她了，像到我自己也会害怕。”

说完这些，他重重地垂下头，无力地低喘着。

睦和没办法作出任何反应，她想不通，明明三天前他们还在照家村。一起买菜吃饭，一起散步看电影。

为什么短短几天一切就都变了。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巧合，哪些是蓄谋。

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周云野走上前，想要告诉她不要害怕。

看到周云野的动作，睦和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

周云野停在原地，脚下似乎是泥沼，他动也不能动，只能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去。他像寒冷冬日里屋檐下垂悬的冰凌，透明却易碎。

玫瑰枯萎，他的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唇边是悲凉的笑意。

周云野的语气轻柔得不像话，似是夏日晚风在低语：“不要怕，睦和，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怎么会伤害你。”

你那样干净纯粹，清澈又美好。你不应该与阴暗为伍，你会有耀眼的人生。

-

坐在去医院的车上时，睦和不知道这一夜为什么会那么长。

今天接到了两通电话，班主任的和爸爸的。班主任告诉她周云野家里出事了，知道她和他关系好，让她去安慰他。

爸爸告诉她池澍一家出车祸了，让她赶快来医院。

爸爸的这通电话让她暂时逃离了那个窒息迷茫的环境，她离开得太匆忙了，像个溃败的逃兵一样。

以至于没有再和周云野说一句话，甚至忘了他手上的伤。

她应该带他一起来医院的。

但她来不及想这些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头顶的乌云挤压得她连顺畅的呼吸都做不到。

到了医院，睦和下车，她已经没有力气作出任何情绪，两条腿只是机械地在走路。

池澍的爸爸妈妈都不是本地人，家里亲戚都在外地，还没有赶过来，所以等在手术室门口的只有睦湖风。

池澍的爸爸没了，大货车冲撞过来的瞬间人就没了。池澍的妈妈还在抢救，生死未卜。

“那...池澍呢？”睦和艰难说出这几个字后，甚至想捂上耳朵，她害怕听到答案。

睦湖风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池澍的身体没事，当时他不在车里，只是事情经过都被他看到了。他受到的刺激太大，现在在病房里休息，你妈妈在陪着他。”

池澍没事，这让睦和庆幸又难过。他亲眼看到自己没有了爸爸，他的妈妈还在生死关头。他才十七岁，他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只有天知道。

-

池澍是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家庭的变故迫使他成为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大人。

车祸发生的前一秒是他最后一次可以无忧无虑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那天之后，没有了父母的庇佑，他只能独自面对风雨。

池澍连悲伤的时间也没有，他要做的事情太多。爸爸去世了，他得去做笔录，去出庭，去办理爸爸的身后事。

那辆大货车的司机欠了很多很多的赌债，还不上了，一家老小都不要了，把他的爸爸也带走了。

妈妈还没有醒，她的大脑半球严重受损，也许有一天会醒过来。也许会一直丧失认知能力，永远无法与外界恢复联系。

但只要妈妈还在，他在这世界上就不是一个人，他就还得活着，哪怕像个行尸走肉。

他每天都要去医院，要来回奔波在不同的地方，要处理不同的人际关系。

他要在别人哭的时候保持情绪稳定，他得安慰他们，别哭了，保重身体。

他要在别人可怜他的时候保持冷静，谁都可以觉得他可怜，但他自己不可以。

他竭力应对着一切他从未经历过的、未知的问题。

他开始害怕黑暗，害怕太阳消匿，更害怕它再次升起。

他不敢回家，家里再也不会有爸爸。家里也没有了妈妈，他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会回家。

就像他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他不敢闭上眼睛，却又想彻底沉睡。

他太累了。

他的大脑无比清醒却又无比模糊，他清醒地知道他不能倒下去，没有人可以做他的依仗，他还有妈妈需要照顾。

但与此同时，他的记忆开始褪色，他逐渐记不得很多事情。不管是昨天发生的事，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以至于当那个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差点没有想起来他们曾经见过。

还不止一次。

夏天的天气变幻无常，谁也预料不到明明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怎么就暴雨将至。

就像池澍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他不会想到，这个人会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那么深刻地介入他的生命。

-

对于全是美人小组的每一个成员来说，高考结束后并没有发生他们所预期的事。

他们还太过年轻，太过稚嫩。以为未来的路如同铁轨，能够提前划定好接下来的路线。可偏偏老天爱捉弄人，爱看命运无常的戏码。

人生并不能万事顺意，可是事与愿违的代价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世间万物早有定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如同四季周而复始，永不停歇地轮回。

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故事早就重新开始续写。睦和再回头看十八岁的那个夏天，终于明白原来苦苦寻求的成长往往不期而至。

睦和怎么也想不起那些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每一天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只知道周云野离开了，体育场也不见了。

那天她接到电话后匆匆离开，两人擦肩而过，她没来得及看他，也没和他道别。她忘了他的伤，忘了他那时已经在情绪崩溃的边缘。

她只想暂时离开，让两个人都得到喘息的瞬间。

却没有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她自以为一切不会结束，她以为还有明天。明天如约而至，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可是一起并肩看日出的那个人不在了，她的身边空无一人。

她不知道周云野是哪一天走的，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就像她不知道童年时喧嚣的蝉鸣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她也不知道十八岁的夏天在哪一天就彻底结束了。

她曾经想和周云野共享夏天，他却和夏天一起离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