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今道上界。
三千塔的巨大花座之上,有一个缩幻空间。
如果能进到那个空间,就能看见一座高殿。
殿门爬满密密麻麻的经文,黑白玄力加持,神秘又诡异。
殿内有的万楼高的书架,青圭芸黄双色缠绕,叠满高架。
桌榻矮椅、地石高座,都是流金铄石的虚影实体。说句俗的,里面什么都冒着仙气儿,这样一看,与殿门的黑白色无不冲突,怎么看怎么不搭。
这就是羿玦的住处。
这个缩幻空间可随意变幻,可这些古老又玄秘的布置就这样维持了九万年,这九万年,也从未有其他人踏足过。
彼时,羿玦站在虚空之中,抬手取着某一卷古书。
刹那间,一个黑影朝他快速逼近。
只见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条黑蛇虚影,足有三人高,铆足了劲冲向他。
黑蛇猛然张嘴,朝他撞去。羿玦没躲,只静静地看着。
只一瞬,蛇影骤然化形,阴阳瞳里倒映出拓清的面貌。
羿玦手上卷册拿得稳稳,和气如往,笑说:“老家伙,来这儿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拓清却没他那么脾气好,立马上手了。
“疯子!”拓清怒不可遏,只手掐着他脖子,言语里尽是威胁和厌戾,“我上次就警告过你别太过分,你还把他诓到妖界去,你是想试试天罚吗!”
“你忘了,我和他们四个都没签生死契,天罚对我不起作用。”羿玦露出一个绅士的微笑,抬手将他碎发拨到耳后。
对于一个仇视自己的人来说,这个动作是十分恶心人的,甚至可以说是羞辱。
拓清掐着他脖子的手不松分毫,另一只手钳住他的双手,紧贴着书架,把人制得死死的。
他神情嫌恶,言语依旧不那么友好:“你以为你没签生死契天神道就奈你不何了?哪怕没有那破契,他们依旧有办法让你魂消魄散滚出三道三界!”
他掰着羿玦下颌朝自己,又一次警告:“别三番五次挑战我的底线,我这人脾气不好你是知道的,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我竟不知你的底线变成了他。”
羿玦有些无奈,对拓清的执着十分不解。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了,为什么拓清还要藏着掖着。
“都到这一步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承认呢?承认他就是——”
不等他说完,拓清就直接给了他一个肉拳头,丝毫顾不上体面,怒目圆睁盯着他:“我说过,你要是有癔症就去求治!再这样下去,掌今道迟早要完!”
羿玦转回头注视他,脸上青红印子都没顾得上疗愈,收起了往日平和仁爱甚至已经麻木的表情。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他面无表情的,挂着血丝的嘴将这句话说得无比诚恳。
看上去真像个真诚且无辜的信徒。
拓清愣住片刻,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将这里的布局全然看在眼里,一个角落也没放过。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笑话,拂眼低头,轻笑出声。
不是笑话,拓清只觉得讽刺。再抬眼时,他眼眶里有了湿迹,别人看了还以为是笑狠了。
“见他?见谁??衍正神?”拓清笑起来,笑得很难看,“你在痴人说梦还是妄想天开?你想见他就觊觎属于别人的东西?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死的?羿玦,你比谁都清楚,主神最不想见的,就是你这种不入流的败类。”
拓清笑得更大声,眼尾含着泪珠,仰头蔑视着他,狠声发颤:“神世的叛徒,你该受千夫所指遭万人唾弃!你该去往往天混沌的无间渊河,跪下向那些无辜惨死的亡灵赎罪!”
羿玦毫无波动地看着他,没有一点反抗和反驳的意思,任由他发怒。
“你最好祈祷这次小关能全须全尾儿地回来,否则我将会向天神道起书,这个大今掌该换人了。”拓清缓缓松手,怒火平息下来,眼里只剩平静。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当真觉得天神道的人能动我?”羿玦挑衅地笑问。
“我只知道我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羿玦指尖垂地,歪头思考:“那退一步讲,这位置我不坐了,你觉得换谁合适呢?”
拓清说:“我记得当初某人是不想的当这劳什子大今掌的。”
羿玦沉默少刻,仿佛是戳到他什么疤,皮笑肉不笑:“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聊聊现在,猜猜谁当这个大今掌比较合适。”
他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然后自问自答吐出两个字:“钟唯?”
“那你猜,要是现在桦九还活着,这个位置轮不轮得到你?”拓清语气里满是鄙弃,“你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小关下手?”
“可惜啊,他死了。而且——”羿玦一脸惋惜,轻扯唇角,“当年祈旻天尊可是表明了不想让他接管这事儿,就算他还活着,这位置轮得到谁,谁又说得准呢?”
他顿了顿,嘲笑说:“虽然桦九愚蠢,但我还得谢谢他,给我想了这么一个招。”
“我只知道,你总不会为了主神做到这个份上。他要是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只会觉得鄙夷。”拓清哼笑一声,“还有,你以为你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不愿意去面对那段血腥过往,九万年前的那些记忆我可都是刻在骸骨血肉里面的,我这双眼睛可还没瞎。所以,桦九现在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
羿玦静静注视他,不开口了。
“羿玦,你会受到该有的惩罚的。”
“惩罚?拓清,你太单纯了。”羿玦顶着一脸伤也不觉得狼狈,又开始笑起来,语气温和如常,“你都说他们手眼通天了,这都一千三百多年了,你怎么没想过,其实他们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呢?只是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其实结果是谁都不重要,他们只在意谁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
“闭嘴!”拓清刚歇的怒火又被点燃。
羿玦仍然不依不饶,口吻戏谑:“拓清,你敢说你百分百忠于现在的天神吗?或者,你敢说你信神吗?”
“我让你闭嘴!”拓清手上玄力起,随手一掷,轰塌半座书架。
不得不说,羿玦的忍耐力比常人好太多了,都这种情况了,他还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
这使得他无论身处何地,都更偏向于上位者的位置。
“你不敢。”羿玦轻声说,脸上挂着不出所料的笑,竟有了几分狡黠的意味。
拓清又一步步朝他逼近,只隔着半臂与他错身侧视。他轻蔑笑了两声,下一秒骤然消散,只留下两句话。
“世道之大,总有能让我信服的神。我的忠诚从来不是用言语衡量的,可你的背叛,却真真切切是用行动证明的。”
羿玦收了笑,垂眸不语,放空的白瞳暗了暗,但也只有一瞬,他又恢复如常。
他随手一挥,那些被轰塌的架子和书册,一圈又一圈飞转,自己组装自己摞好了。
与此同时,妖界。
秦玏形容得不错,这儿真像一片原始森林,甚至比原始森林还原始。
地面要么是松土苔藓,要么是硌脚化石。参天古树随处可见,一丛一丛、奇形怪状的植物,都是没见过的。
还有各种没化形的妖类本体,穿梭在丛林里。
化了形的,也大多各忙各的,暂时还没见到白皓年口中说的那些恶妖。
白皓年带着一行人穿过一片灌木林,扒开荆棘豁然开朗。
难得的绿草平地,一棵参天古树伫立于湖水旁,树身枯竭,像个干瘦老头,只是站得挺直。
画风略显诡谲。
关荣走近,仔细辨别着枯干纹路,应该是棵梧桐树。
明明没来过这里,他却好似见过这地方。
他想,或许是哪个风景杂志的封面?毕竟树啊湖啊什么的,还是很常见的。
白皓年站在树底下望着那枯木枝丫打量半天,嘴上嘟囔:“难怪。”
“这是什么树?”荀野手欠地划拉一块树皮,观察半晌,“香樟?”
影重:“不像。”
“古梧桐,据传是六七万年前种的。”涉及到专业知识,白皓年整个人都自信起来,挺直了背,一脸神神秘秘,“它有个戏称,叫——飞升树。”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拿出毕生所学给众人狠狠科普,留他们个博学多识的印象,却不料被秦玏抢了话头。
“这棵树常年都是枯死状态,如果它在一年内开始长叶开花,那就说明那一年有妖要‘飞升’轮回道了。”秦玏说得不差分毫,挑不出错,“通俗点说,就是上岸了。我猜,那只红狐估计也是见它有了苗头,才走了极端。”
连“难怪”后面的话术都被他抢了,白皓年只好灰溜溜咂摸咂摸嘴。
另外两个听了连忙凑近看,只见高处好些侧枝都缀着绿苞,确实有生长的迹象,还觉得稀奇得不行。
白皓年则另辟赛道,给人讲起这片湖的历史来了。
只有关荣没有动作,瞥秦玏两眼,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怎么知道的?”
“忘了,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道上界人多嘴杂,可能大街上谁提过一嘴,我转个身就忘了。”
秦玏转头看他,眼睛肆无忌惮地抓住他慌逃的余光,勾起一抹笑意。
“小心斜视。”
“……”关荣想把他眼睛挖了,或者把嘴巴缝上,他漠然盯着前方湖水,“谢谢关心。”
白皓年旅游带队老师似的拍了拍手吸引各人注意力,就差戴个导游帽拿个红旗子了。
他嘱咐道:“穿过这片湖可就要小心了,这边的都是低阶妖物,那边的堪比变异物种,不好对付。”
白皓年带头沿湖小道走,荀野影重紧随其后,关荣秦玏则跟在最后。
好半天,关荣才想起来补问秦玏一句:“你一向健忘?”
他印象里,秦玏虽然不怎么靠谱,但不至于记不住事,反之,记忆力应该奇好无比才对。
“也不一定。”秦玏一边走,一边注视他的侧脸,注意力全在他身上,都不怕摔跟头,“如果是足够刻骨铭心的事,想忘也忘不了。就算真忘了,我也会拼命想起来。”
关荣不理解:“为什么?既然都忘了,顺其自然不就好了?”
他们要活那么久,要见的人和事那么多,要是一有记不起来的,非得强迫自己去想,不说多痛苦,那得多费脑?
秦玏说得慢悠悠:“你想啊,曾经那些美好,可都是我切切实实经历过的。或许那段往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要是我再忘了,就彻底没人有那段记忆了。”
他说:“如果没有任何人事物能证明我在那段既定事实里存在过,这是一件很可怕也很可悲的事。”
那无异于生活在虚幻里,其实和缠没什么两样,甚至不如缠。自己都忘没影儿了,人世一遭也白走了。
关荣转头,对上他视线,声音很轻:“如果有人知道,可你们都忘了呢?”
这是没由来的想法,他几乎是没过脑子就问出口了。
冒昧过后,却又真的想探究那个结果,更像是内心深处的诘问。
但他没分清问的是秦玏还是自己,或者两者兼之。
“如果真有这种情况,”秦玏神情突转,口吻认真,“要是对方愿意去寻个答案,我会和他一起去探寻。要是他不愿意,我将深藏于心。”
成为他一个人不宣之于口的秘密。
关荣收回视线,蓦地加快脚步,突兀地甩给他一句:“我是属于不健忘那一挂的。”
这是为了刚刚秦玏那句“小心斜视”而扳回一城的话术。
秦玏识破了他的心思,快步跟上,取笑小孩子似的说:“关师哥啊关师哥,我以前咋没发现,你还挺争强好胜的?”
“一般般。”
穿过湖水,又是一片高林。
不过这里的植物长势不如外边的疯,多是已经化形的高阶妖物,不至于那么像荒野求生,只是有点像野人部落。
几人走得好好的,好些影子挽着树藤猛地飘过来。
那些影子要么坐跟前树丫子上,要么站大道上,挡住几人的去路,又“呜呼呜呼”叫了半天。
虽然是人形,但脸上的毛都没褪干净,这么明显的特征,一眼就能看出是猴子。
“怎么这么多狗?”带头的上下打量半天,“你们又不是群修,这是家族聚餐?”
其实看上去,他们更像是家族聚餐一点。
“狗?”关荣疑惑地看向白皓年,后者心虚地避开他视线。
托封尘法符的福,在他们眼里,这群外来者都是狗,和白皓年一个品种。
白皓年往前两步,好声好气:“烦请各位让个路,我们有急事呢。”
带头的从树上蹦下来,空手化出荆棘长鞭,堵住他,好笑道:“让路?怎么?没来过这片,规矩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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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玦(笑笑):看不惯我来打我啊!
拓清(忍无可忍)(一拳挥上去):你以为我不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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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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