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纷飞不止,落地即融,化入血河骤然长流。
铁戈战马犹如火上薄冰消耗殆尽,漫天战火烧透遍野,留下一地红白横尸。
这是战争实况。
夜半,军帐大通铺人挤人,有个不起眼的士兵忽然惊醒,抬手朝半空抓了抓,却扑了个空。
他眼角的湿迹还留有余温,整个人冒着冷汗,做了什么噩梦似的喘息不止。
周围人都睡得死,裹铁甲抱长刀,鼾声此起彼伏,刚睁眼的秦玏对这场面感到有些疑惑。
他一瞬恍惚地想,这是梦吗?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他明白过来,这是进幻境了。
秦玏愣然无措。
刚刚明明两个人躺得好好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糊涂睡过去了,没成想再次醒来会到了这地方。
那关荣呢?关荣会不会也在里面?还是说……
秦玏不敢想,也顾不上想那么多,起身拍拍屁股就要找人。
只是脚还没沾地,营外倏然响起一声号角,贯穿长夜。
铺上的人立马翻下床,骂骂咧咧,提刀冲出营外。在强打精神的混乱中,秦玏勉勉强强只听清了几个字眼。
“这是第几次了?”
“不清楚,好像第八次了吧?”
……
这是什么情况?
“钱六!快跟上!”
帐子门口有个人朝里喊了一句。
现在帐子里就只剩秦玏一个了,他看出这一声是冲自己来的,不得法儿,只好拿着刀,就要跟上他们。临行前他掂了掂,二话不说又扔了。
秦玏嫌那玩意儿笨重,改拿自己的灭兇刃,反正这里,那把刀在其他人眼里和平时司空见惯的刀没差别。
他冲出帐子外时,乌黑麻漆的空地上集结了一片,每个人都是一副紧张肃容。
秦玏还糊涂着东张西望。
这是要打仗?
他随便找了个缝插上,在人山人海中,头疼地拍了拍脑袋。
这再怎么着也有好几万人。如果关荣真在这儿,他要怎么找?
而且不仅要找他,还得找宿主。
秦玏正想向人打听点消息时,旁边的人放了口粗气,呐呐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谁知道啊?南边曜凌关大捷后,京都那边迟迟没传来消息,也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情况。”另一个高壮大汉接过话茬,恨声长叹,“他大爷的!要不是那群勾结外党的贼人不死不休,咱们也不会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仗也不至于拖拖拉拉打这么久……”
“打吧。”另外一个精瘦高个摆摆手,口气无奈,“再难也得打,总不能真奉上膝盖放那些黎古人进来吧?谁兴做这个叛徒?关将军可都把话撂这儿了,这关口守不住,整个后齐都得完。”
秦玏听了一耳朵,只觉得一头雾水,直到听见后半句话,一瞬间联想到什么,他才动了动。
他记得关荣说过,他上辈子是个战死了的将军。
“等等……”秦玏急忙出声插话,一脸匪夷所思,扫视一圈那几张脸,“咱们口中的关将军,不会是一个叫云道的吧?”
“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服他?”精瘦高个意外说,教训似的反手拍他胸脯,“别看咱们将军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京都和谷城两军可都被他收拾得服帖!而且他来咱们酉州都打过那么几战了,他什么能耐你总不能还不清楚吧?”
秦玏两耳嗡嗡不说话,原来,这就是关荣的幻境。
他内心仅有的一丝庆幸是自己煞兇者的身份,因为面对缠境,引出缠后点炼即可,用不着动刀动枪的。
但想到要面对关荣被附身的陌生样,秦玏还是不免一个噤。
在一声声急促号角声中,他被人挤着涌进,行尸走肉般抬着步子。很快,就和那群人散开,落到了最后几列。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慌乱场景里,突然有人抓住他肩膀。
秦玏惊然扭头,只见是个披着战甲的人,从与众不同的穿着上来看,应该是个在军中当官的。
对方把他从头打量到尾,神色怪异地瞥了一眼旁边,粗声粗气说:“让你给将军准备的马呢?赶紧去准备,天亮就要上阵了!”
“……哦。”秦玏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立马溜出行伍。
他不知道战马棚子在哪儿,但就算没人叫他出列,他也打算溜出去找关荣。
秦玏避开巡逻的,往不远处的最大营帐走,他记得刚刚那人眼神就在往这边瞥。
而且关荣身份倒还算显著,估计也会歇在这种行军主帐附近。
只是还没走近,一道泠然声音打断他的行止。
“你要当逃兵吗?”
秦玏浑身一紧,脚步僵住,脸上却逐渐呈现出笑意。
他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
秦玏欣然转回身眼前的人,只见那人身穿铁铠,抱着黑甲头盔,斜靠短柱。
过腰的白发被高高束起。从鬓角沿至下巴,半侧脸血迹斑驳成痕,化成凌厉线条勾勒出肃杀冷感。
两人对望无声。
好久好久,关荣摊出一只手,面无表情挑挑下巴:“你给我准备的马呢?”
秦玏伸出自己的手:“你看我给你当牛做马成不?”
“……”关荣摊出去的手默默收回来,“大敌当前哪儿容你放肆玩笑?”
然后,他眼也不抬地指向右边某个地方,冷声说:“去牵一匹来,赶紧!”
秦玏一听这语气就发毛,忙不迭朝着他指的方向去了。结果等他真牵回来时,关荣已经坐到马背上了。
前者摸了摸后者的马匹脑袋,一脸糊涂:“你这不是有马吗?还让我牵一匹做什么?”
后者驱马转了两圈,默了默,说:“给你准备的。”
“?”秦玏更糊涂了,“将军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关荣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秦玏还是一头雾水:“那你都不问问我姓甚名谁归谁管教吗?给我一匹马就让我上阵杀敌?这未免不大符合规矩吧?”
“没必要。”关荣嘴角绷直,顿了顿,“既然你站在这儿,不管谁是你,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
秦玏还是没有动作,只觉得奇怪。
前世的关荣这么没有戒备心?万一自己是敌营的细作怎么办?
而且自己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啰,有没有驱马本事另说,就算他要个副手什么的,也不该是自己吧?
难道说,这么机缘凑巧,其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太阳自东山爬起,照度万物。可目及当下,还下着雨雪,风声不止。
最后一声催讨号角响起。
关荣戴上头盔,望着那一抹阳光愣神好久,直到一片雪落到他睫毛,遮住了他的视野。
他将雪花抖落下,抬手扬鞭,策马飞驰。
“走吧!”
秦玏有样学样,翻上马背追了上去。
奔越过大片行军,望过风雪里的漆黑人影,秦玏拿缰绳的手开始出汗,心中隐隐躁动不安。
他这会儿蓦地紧张起来,不是因这场面胆怯怕的,因为他知道,这天是前世关荣战死沙场的日子。
秦玏盯着关荣侧影,心里盘算着。如果说要找缠果,那会是什么?关荣的左臂?
秦玏追上他,手指微动,一抹玄力窜进关荣体内。
“刀不错。”关荣乜了眼他手上的东西,视线停留许久,像是打心底的赞佩。
秦玏对这东西倒是不甚在意,反正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烂铁。
他与关荣并肩齐驱,扭头看他,岔开话问:“将军,咱们这仗得打多久?”
“最后两天吧。”关荣拉缰绳的手紧了紧,在风雪中神思许久,垂下眼睛,大概是被疾风吹的,声音有些嘶哑,“朝廷的旨意快来了,王爷也已经捎信阻止黎古军继续东进,叛军抵抗不了多久的。”
秦玏点点头。
原来,还有两天就能看见胜利了。
思及至此,他惊然回过神,抬头不可置信地问:“将军怎么知道这些的?”
关荣神色正经说:“昨晚有人托梦给我。”
“原来你还信这些?”秦玏惊异问。
关荣一夹马腹,甩开他几米远,然后轻声说:“本来不信的……”
这句话一出口就被风雪埋没,飘散如烟,没让秦玏听见。
原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秦玏随着关荣奔腾到行军跟前,步子才稍缓。
他被颠得有些恶心,虽然没什么大反应,但别人眼里的原主该是脸色煞白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领头的几个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将领,从第一战就驻扎在酉州的。见关荣带了个陌生面孔来,还觉得奇怪。
其中一个把秦玏上下打量,不解问:“你这是领了个谁来?”
关荣:“陪我冲锋的。”
范彻景好笑嗤道:“我以为军中白布已经紧缺到你要举着他的脸投降呢。”
秦玏:“……”
关荣不给他眼神,漠然前行。
另外一个名叫崔言的小将跟上去,也是劝阻:“关将军,你要不然再好好想想?哪怕是让我去也……”
也比这人靠谱。
崔言没说完。
“关副将啊,你我就不说了,打这么多次头阵还能活下来,我是很佩服的。”范彻景在后面说着,声音拉得又长又懒,“但你让他一个软甲都没有的人小卒上马冲锋,你这是跟他什么仇什么怨?或者说……你没疯吧?”
说了这么多,就是没一个管过当事人的。而当事人还眼巴巴跟着让他去送死的人的屁股后面。
关荣的马匹刹在两军对峙当前,隔着心照不宣的安全距离,望着乌泱泱的敌军。
他问:“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凶险吗?”
秦玏只盯着他左臂,不在状态地点点头。
像是知道他在看哪儿,为了拉回他注意力,关荣身体偏了偏,刚好挡住左臂。
他又问:“知道我为什么带上你吗?”
秦玏与他对视:“为什么?”
“因为——”
就在这一刻,擂鼓突响,人声沸然,对面的人群鱼般游过来。
关荣看着他动了动唇,接着释然一笑,骤然策马提刀上阵。
秦玏什么都没听见。
愣神两秒,他追了上去,就策马几步的距离,还顺道挥刀解决了几个人。
他紧紧跟在关荣旁边,手上防御的同时还分心问:“将军!你刚刚说什么了?”
“好话不说第二遍!”关荣一刀挑开敌方的袭击,换了只手,二话不说逮过秦玏换了刀,“换换,我这把轻,好使!”
秦玏还没反应过来,手上拿着关荣的刀,只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一个循环的梦境,一个被安排好的梦境。
从刚刚关荣的那个笑,或者说,从一开始自己被人从行伍里叫出去,他就该联想到的。
为什么关荣会从千万人里挑了自己?为什么他会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为什么刚刚要对自己挤出那样的笑?
秦玏傻傻地抱着刀,猝然抬头盯着他。周围的刀枪对他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可以自愈。
只是现在,他那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自愈不了。
“你……昨晚给你托梦的是谁?”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问,不自觉握拳,任凭缰绳勒手。
此话一出,周围的一切像是被按下暂停键。雪顿半空,所有人僵住不动,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只有关荣和他的座下马匹,一切如常。他一手提刀,一手撑着马背,一跃而下。
关荣背对秦玏,在尸体骸骨中朝前走了几步。
他仰头看着暖阳,无奈轻笑说:“是我自己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