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岐鸣关

岐鸣关的城墙最高处,有一人倚危栏而独立。

他身披甲胄,腰悬长剑,被北地的风雪染了一头华发。北方天狼星高挂,在他身侧呼啸飞扬的军旗之上,深邃得扑朔迷离。

桅杆上的军旗,以狼首为徽,旗上赫然大书着一个暗红的“徐”字。

军旗并不崭新,反倒有些残破,黑旗上的红字仿佛经年的血色,已然变得黯淡,但它却昂然立于岐鸣关最高处三十余年,如同一只猛兽的瞳孔,时刻注视着这座城,威严而神圣。

他沉思不语,在这座两国交界的城池,风景虽然如画,山河却是破碎分割的。自临邑城北的岐鸣关远眺,西北是大风山,东南是无涯河。他站在界山界河之间,眼前是云州,身后是宁朝。

“若是……”

他刚开口,有人便声情并茂地替他说完了后半句:“啊!若是再给我三万铁骑,本将军一定踏破云州关阙,一统南北,结束这无休无止的征伐!”

“……”他转过身,未见其人,便唤出其名,“陆承恩!”

来人是南宁镇北军的将军陆承恩,其父出自靖安侯麾下,如今他子承父业,虽只有二十三岁,亦是军中南征北战的一员骁将。

陆承恩大笑:“冠英伯,叫我好找!”

冠英伯徐岑瞧着他:“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陆承恩提起了手中叮当碰撞的酒瓶:“大半夜的,自然是找你喝酒啊。”

徐岑叉着手:“什么酒?”

陆承恩得意地摇摇瓶身:“这名儿可应景了,叫雪、中、仙。”

徐岑拿过酒瓶,往嘴里一倒,白了他一眼:“雪中仙?闻所未闻,哪儿来的?”

“南,南边来的……”陆承恩急道,“但是!我可是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啊,可没有挪用军饷!”

徐岑笑着,递过酒瓶给他:“你尝尝。”

陆承恩喝了一大口,顿时狐疑:“这酒……怎么没味儿啊……”

徐岑笑道:“被人骗了吧,雪中仙,名儿倒是应景,不就是雪水吗?”

陆承恩大骂:“这该死的小兔崽子,我非生扒了他的皮不可!敢讹老子!”

徐岑叹道:“乱世光景,人心不古啊。”

陆承恩怒气冲冲:“若不是这荒年灾景的,什么都缺,老子会贪他那一口?还说什么一路从南边北上,就为了赚些辛苦钱,养活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呸!老子若不给他守这座临邑城,北方的云州人一攻进来,叫他们黄泉路上去团圆吧!”

徐岑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承恩啊,有一个人呢,从小没有吃过什么好的,穿得也是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的,他流落街头,差点儿死了,幸好被一个人的一口粥救了。后来,他住进了一个好地方,成了人上人,还是念着那个人的恩情,自己一穷二白,日日施粥救人……”

陆承恩更加愤怒道:“哪个冤大头!喝粥有什么意思,我铁血男儿,自然该喝酒!”

“……”徐岑有些无语,良久,方才想起他讲这故事的初衷,“我的意思是,如今时节,众生皆苦,哪儿没有穷困潦倒的人呐?所以,我看那人未必真是一个煞费苦心的南方骗子,多半是个城中饥民。临邑民风淳朴,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又怎会在你的虎口中去讨这一□□路呢?”

听完这一席话,陆承恩冷静下来:“唉,罢了罢了,算我倒霉还不行吗!”

徐岑瞧他一脸丧气样,又道:“承恩呐,你得学会苦中作乐,不然这塞北的长夜,可有你好受的。”

陆承恩挑眉:“好啊,那就请冠英伯赐教,这么苦,怎么乐?”

徐岑清了清嗓子,还未出口便自己发笑起来:“你看,这雪中仙呢,倒像我在京州时喝过的一种酒。那时我与我一个朋友烧酒吃牛肉,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这酒,喝到嘴里,却如你今日一般,无色无味。”

陆承恩狐疑:“什么酒?”

徐岑好笑道:“那酒呢,叫含泪之微笑。不过是那酒家戏耍我,招牌写着不退不换,害我花了五两重金买了一大坛子水,只能含泪微笑咯!我看这雪中仙名字也一般,入乡随俗,你以后老了,在临邑开个酒铺,铺中招牌……就叫山神的眼泪吧!”

“我为什么会开这酒铺……”陆承恩十分不解地看着徐岑,“但是,冠英伯苦中作乐的本事,绝……”

“我这算什么,”徐岑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当时气得要掀桌子砸了他家店,我那朋友却拉住了我,在我面前把那水当了酒,痛快地一碗碗喝了。那家伙说,既来之,则安之。”

陆承恩歪了下头:“啊?”

徐岑又用大白话说了一遍:“他的意思就是,自己花钱买的,含泪也要笑着喝掉。”

陆承恩大笑:“冠英伯还有这样一个穷酸朋友呢?谁啊?”

徐岑点头:“京州那个施粥的家伙。”

陆承恩思索道:“此人脾性倒是听起来有些耳熟……”

徐岑道:“他三日后及冠。”

“四殿下?!”陆承恩叫了出来,有些难为情,“啊,那个什么,殿下真是爱民如子……”

眼角余光有刹那间的闪烁,徐岑立时警觉起来,手握剑鞘,一双鹰眼直视西北。

陆承恩也随他往西北角看去:“怎么了?”

“我方才见大风山顶上,似有火光转瞬即逝。”徐岑的目光变得如寒冰般坚冷,“是敌情吗……”

“敌情?”陆承恩不可置信,“亏他们还想火并!饥荒霜冻,还不够他们受的吗?”

徐岑凝眉:“前日斥候来报,云州城中断粮,难道他们想背水一战不成?”

陆承恩盯着黑黢黢的大风山顶:“那不就是两败俱伤吗,此时开战,无异于同归于尽啊……”

徐岑沉思:“我们难,云州只会更难。难道云中王真想拼命不成?但愿是我多心了。”

他的话音未落,大风山顶又闪过一抹鬼魅般的萤火,如前一般,一闪而过。

陆承恩惊呼:“我也看见了!有火!是烽火台?敢在界山之顶建烽火台,找死!可白天看分明啥也没有啊!难道,近来雪天,山顶多雾,莫非他们是趁着大雾动的手脚?”

徐岑道:“传令三军,今夜巡更者多加三成!百夫长以上,枕戈待旦!”

陆承恩道:“要不要整顿兵马,在岐鸣关后迎敌?”

徐岑皱眉:“动静太大,此事绝不可贸然。我在天狼营中挑十人作探哨,一同去大风山。你传令完,立刻回关,若见大风山上有信号发出,立即迎敌!”

陆承恩道:“是!”匆匆跑下了岐鸣关。

徐岑疾步往天狼营中带走十人,便沿着岐鸣关长城一路朝西北走去。徐岑身先士卒:“大风山南为我宁朝国土,山北为云中版图,听我号令,若无军令,不准越山巅一步!”

十人异口同声道:“谨遵冠英伯军令!”

“走!”一声令下,十一人便咬牙开始了漫漫登山路。

腊月的大风山,完全被蓬松的积雪覆盖,他们裹着厚重的盔甲和棉服,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是艰辛。徐岑不时滑倒在地,又不断站起,他的目光中只能看见逐渐变近的山峰。

爬到山腰,有一将士终于忍不住问:“冠英伯,神女峰上有什么吗,值得我们这样辛苦?”

另一人反应倒出奇得快:“老杨,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神女峰上,自然有神女啦!”

徐岑闻言,一笑了之。

老杨却勾起了兴趣,步子似乎都显得轻快了一些,嘴上却不屑:“老李,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呢!我买的老婆饼里都不见得有老婆,这天寒地冻的,神女峰上哪来的神女啊!”

老李道:“你孤陋寡闻,怪得了谁!这北地传说啊,每逢节庆,神女峰上便会有山神降临,这山神以天为被,以地为褥,长夜啼哭,眼泪从大风山一直流到了无涯河,故无涯河虽在此极北苦寒之地,河中却流水淙淙,绝不冰封。”

徐岑想起“山神的眼泪”,不禁好笑。

老杨啧啧道:“这等山鬼夜哭之事,你也信?”

老李冷哼道:“信不信由你,总之我信!”

老杨大笑,转身问徐岑:“冠英伯呢?”

徐岑边向上爬边道:“有没有神,到了不就知道了。”

老杨得意一笑,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株黑色的植物,高声道:“嘿!你们瞧哇,冥草,是冥草!哈哈哈,真是天意!待老子去把它拔下,带回营中,老邓头这条狗命就有得治啦,哈哈哈哈!”

老李定睛一瞧:“是,是冥草,真是冥草!老杨,那边雾气太大,路看不清,你别去,老子去!”

老杨“呸”了一声:“啰嗦什么,老子要自己去!”

徐岑朝下一望,对着那吵嚷不停的二人骂道:“都争着去送命吗?给我停下!”

老杨边小心翼翼往冥草靠近,边答徐岑的话:“冠英伯!如今军中什么都缺,老邓头就吊着半口气了,这棵冥草,就是他的命!老子今天就是把命留在这儿了,也非去不可!”

徐岑停下了步子,担忧着看他蹑手蹑脚往冥草的方向去,见老杨身手敏捷,连根拔起了那株黑色的冥草,方才松了口气。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徐岑腰间的长剑已出鞘,聚成他眼中的寒光,又化成一声大喝:“闪开!”

想念以前的老伙计们~若真在苦寒之地继续活着,真想开个热酒铺子,暖暖人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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