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识

夏侯尉不得宠,不受皇帝、太后的喜爱。

为着皇帝、萧妃的旧事,太后见到他便会想起某些不能再糟心的东西,所以打小起,他就养在偏远的宫室。

萧妃是名满天下的美人,见过她的人直叹风姿绰约,倾城难忘,如皎月明兮,再一笑百媚生,千年难见。

夏侯尉随母,自小生得一副好相貌。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他的困境和在宫中被人践踏的地位。

夏侯尉第一次见褚卫怜,不是在几日前她入宫的莲池旁,而是两年前的宫外——

载着他的马车经过城郊,隔着车窗,他遥遥看见有户人家在布粥。

边上全是老无所依、年幼失恃的乞丐、赶出家门的奴隶,在这群粗布灰衣,最底层的人中,他看见荆钗布裙的少女,手活利落,一碗一碗舀着粥。

身旁的公公突然说:“这不是褚家的幺女吗?褚家又在城外布粥了?”

“褚家?”

满京城,谁不知道褚家的名号?褚氏家主早年随太祖打天下,自开国以来,褚氏就是极鼎盛的世家。尤其在褚太后上位后,褚家更是如日中天......

公公瞥了眼夏侯尉,挺胸自豪地说:“老奴往慈宁宫去时,见过两回褚小娘子,那可是天仙的颜色,菩萨的心肠!”

“有回礼衣破了个洞,明明是尚衣局的过错,是他们看管错漏!却欺负我是个新来的小太监,喊我送去!”

“他们没有知会我礼衣是破的,那是太后娘娘的衣裳,我又哪敢提前看有没有坏?

那天太后娘娘大怒,若非褚娘子也在,急中生智补救了衣裳,又顺道帮我求情,那半条命可就没了!”

公公想起来还是后怕,抚抚胸口。又望向窗外荆钗布裙的少女,感激地叹:“她呀,真真是心善.......你说换作别的贵人,谁还管我们奴才的死活?”

公公能这么跟夏侯尉说,也是清楚他受人践踏,过得与他们这些奴才并无两样。所以他的话,这位“三皇子”会懂。

夏侯尉也果然懂,经由一提,他突然想到多年前一个快被忘记的夜晚......那夜正值元宵佳节,满天暄烂的烟火,他趁人不备,摸黑翻进尚衣局。

火柴划动、落下,就这样轻易把千金价的绸缎烧出一个洞。

他面无表情盯着火洞,又不紧不慢扑灭了。

瞧,再精致漂亮的礼衣,只要一簇火就能烧坏,多么容易。

多年前的事,当初尚没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夏侯尉亦是淡淡的。

他没管公公,只静静望着渺白蒸烟中的少女。直到马车越走越远,少女的身影从他视线中消失。

夏侯尉望着远山浩田,眼眸轻垂,若有所思。

既然心善,那么也会......怜他吗?

......

夏侯尉要来慈宁宫觐见太后的消息,先由郑公公传给王姑姑。

王惠青听了皱眉,低斥:“你不晓得三皇子是什么人么?太后不愿见不愿管,他的事,你也敢往太后跟前传?”

郑喜少有这种爱管闲事的时候,王惠青细细看他:“你是不是拿人好处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郑喜嘻嘻笑,露出了怀里的玉佩。

王惠青看了眼,很是无奈——郑喜这人,做事机灵,当年太后还是褚贵妃时,后宫前朝时局艰难,他们是娘娘的身边人,一路扶持过来。

郑喜什么都好,唯有点不好的,就是爱敛财。不过他分得清大是大非,很多时候太后和她都睁只眼闭只眼。

郑喜望着王惠青愁容,讨好说道:“好姐姐,我让人从宫外捎了芙蓉糕,一会儿拿给你。”

“唉,三殿下这事也是可怜,他路过沁湖救下落水的六殿下,六殿下的宫人没看好主子,好端端却赖三殿下,说是他不慎把人推湖的。

六殿下回宫后就发了烧,生母婕妤焦心的不行,偏偏又与三殿下有过节,说要等皇后回来就禀了皇后呢。你说三殿下这满身冤屈......”

王惠青听着,瞪了他一眼:“嘘,勿乱言,什么冤屈不冤屈的。六殿下落湖时你又不在旁,非亲眼所见,怎知三殿下就是无辜的?”

后宫的事本来凭皇后做主,但眼下皇后与皇帝赴岱山祈雨,并不在宫中。

三殿下此次来,是想请太后主持公道——因为他自己清楚,皇后本身就厌恶他,等皇后回来,大概要重惩他一番。

只是——王惠青心想:太后也不喜欢他啊,愿不愿见都难说,怎会认为找太后就能洗清冤屈?莫非是脑子坏了?

王惠青讽笑地摇头,又看郑喜祈求的眼神,只好道:“罢了,我去给你传一声。若是娘娘不愿见,那也没办法。”

郑喜嬉皮笑脸:“我就知姐姐疼我!”

王惠青无奈地进屋禀告,彼时褚卫怜正陪姑母说话。

“谁要见?”

褚太后以为自己听茬了。

“是三殿下。”

王惠青把那事一五一十与褚太后说了,褚太后哦了声,没放在心上。不过她倒是很惊讶,这人会来慈宁宫求人。

褚卫怜本来在为姑母斟茶,听到三皇子,她愣了愣,想起午后那个可怕的梦魇。

梦里那个人真的是他吗?为什么?她自然很少,不,从未见过三皇子,为何梦里的脸会一模一样,且如此清晰?

梦里的三皇子,已经是皇帝了,且杀戮无数,心狠手辣。她实在无法与现在这位穷破潦倒,还要苦苦求人的夏侯尉等同。

而且目前的局势,任谁做储君,也不会是夏侯尉。他不仅不得圣上喜爱,甚至没有能靠的外祖家。

褚卫怜安慰自己,只是梦魇,梦魇不做真的。

大不了别看见夏侯尉,没准就不会再梦到他。

“娘娘,要见吗?”

王惠青试问。

褚太后不想见。她厌恶萧氏一族,当初若不是萧氏,她在后宫的日子也不会如此难熬。

夏侯尉是萧妃的儿子,她也一块不待见。况且萧妃又与人苟且过,夏侯尉是不是皇帝的血脉还难说。

褚太后摆摆手,不耐烦:“让他回去吧,宫里的事自有皇后主张,我能管什么?就说我在歇息。”

“是,老奴这就回禀。”

王惠青犹记当年难捱的年日,厌屋及乌,也懒得管夏侯尉闲事。

这一日,夏侯尉并没有见到褚卫怜。

郑公公通知他,又怕他没办成事会要走玉佩,捂紧了兜,像护食的公鸡矗立傲视。

没想到夏侯尉却没什么情绪,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有劳公公。”

他走了,且走得干净,无声无息。郑公公终于松口气,掏出怀里的玉佩看了又看——在阳光下,玉温润无瑕,透着盈盈的微光。

毕竟是贵人的东西,其实这玉佩还是蛮值钱的,典卖了够他五年的家用!今天这趟,值了!

夏侯尉回去的时候,身旁的小太监福德埋怨道:“何必把玉佩给姓郑的,太后本就不会见你,白瞎这么好一块玉。”

夏侯尉不做声,只目视前方的路,却不觉得亏。

他在心里笑,原本太后也不会见他啊,意料之中的事,有何遗憾。玉佩也不白送,起码让褚小娘子知道,有他这个人啊。

......

褚卫怜寻常的梦魇不会那么频繁,顶多隔个七八天。不知什么怪由,这天晚上,褚卫怜竟然又梦魇了。

锣鼓喧天,满门宾客,黑夜红灯高照,十里结彩。在阵阵似海浪的笑声里,她的姐姐如愿嫁给周郎君。而皇帝也难得放她出宫,亲自为阿姐送嫁。

周家非小门小户,来的都是京城有脸面的人家,这场婚事壮观无比。

褚卫怜和众多女眷一块,送阿姐入洞房。

女眷散去,屋中寂静,阿姐拉住她的手留下,既因新婚而羞,望向她的眸光又十分珍重:“周氏忠义,仍不忘当年婚约。我与周垚等了这些年,终于盼到今日,喜结良缘。”

“姐姐的事了了,放不下的只剩你。眠眠,你今年也二十了,要何时成婚呢?”

阿姐忧愁说:“今上待你必定不用心,他留你在宫里,也没位分。唉,作孽,必然记恨昔日你做的事!此番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可想过以后怎么办?他若是立后纳妃,你在宫中又要如何处?”

筵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在无数道火烛光影里,褚卫怜握着酒盏想:阿姐说得没错,褚家之势已散,必须得早早找好退路。

阿姐都成婚了,现在的她已经二十。其实按理,三年前她就该出嫁,却因为宫变等了几年。如今的亲事有何着落?

她要嫁给谁呢?

褚家没落,京城就没有不知道褚家的,肯定没有愿意结亲的,这不自找麻烦吗?

所以在世家里找,不可能。

她眼前飘过一张夏侯尉的脸,连忙摇摇,又飘过夏侯瑨的脸。

刚才宴宾时遇到瑨表兄,他曾悄悄说,不管如今褚家如何,你心若未变,我还娶你。

褚卫怜心想,算了吧,嫁给夏侯瑨,还要时不时见到皇帝受气。而且如今褚家落败了,她就算嫁,也要远远的离开朝堂。

晚上睡觉的时候,褚卫怜躺在床上,对身旁的男人说:“我知道,你留下我,就是想折辱我。我已经给你洗了一个月的中衣,当年我欺辱你的事,也算两清了吧?”

不同于平时的轻松,那个男人沉闷且僵硬地嗯了声。

“明日开始,你可以不用洗我的中衣了。”

褚卫怜继续说:“褚家如今什么都不是,对你够不成威胁。我爹是逍遥的散官,我兄长甚至跑去南边做起买卖......”

身旁的男人突然问:“你要说什么?”

暗黑里,褚卫怜转过头看他:“既然如此,我可以离开皇城吗?”

“你要去做什么?”

平静的声腔下有些急促。

夏侯尉最见不得她过好日子,褚卫怜尽量把自己说惨点,“我这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再熬几年早没颜色了。我打算换个地方,就过普通日子。然后……”

“然后找个人嫁了?”

夏侯尉突然打断她。他撑起身,盯着她的眼睛看,开始冷笑:“你要嫁谁?是我二哥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在宴中还眉来眼去!”

“想和他双宿双飞?我告诉你,做梦!”

“不是,你......”

夏侯尉突然低头,咬住她的唇。辗转到耳侧,阴森森的笑:“你践踏了我,就想干干净净的走?休想!”

“明日朕就赐婚,你不是喜欢他么,朕偏要他娶谢国公家的长女!”

他叼住她脖子边的细肉,慢条斯理的咬。突然又一口咬在她锁骨上,褚卫怜抵住他,痛呼。夏侯尉摸着自己留下的牙印说,“这是你欠我的,都是你欠我的.......褚卫怜,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窗外雨声沙沙,雨打芭蕉,褚卫怜从噩梦中惊醒。

耳边还是一声声呼唤,她倏地睁眼,奶娘正绞着帕子擦汗。影未去,褚卫怜握住奶娘的手,惊惧道:“嬷嬷,我又梦魇了,我怎么又梦魇了......”

奶娘也紧张着,轻拍她的背:“娘子魇着什么了?”

还是那个梦,那个人,褚卫怜不懂要怎么说出口。

太古怪了!莫不是中邪了!为何她的梦,是可以延续走下去!太怪了,太怪了,褚卫怜惴惴不安。

以前她的梦魇绝没这么频繁,好像自从入宫起,这场梦便频频缠着。

以为梦魇就这样过去,结果这天夜晚,她再度梦魇了。

这场梦比以往要更甚,为了出皇城,她飞快地跑,四目张望,红墙白壁如走马观花。

突然她被抓住了,那个人面无表情,轻笑嘲弄。最后给她拷上了银脚镣,笑声低澈,格外瘆人:“你怎么想逃呢?”

他犹如毒蛇慢慢缠上,吐着信子:“我说过没有?你只能留着我身边,偿清所有的罪孽......表姐?”

“不———!!!”

惊叫声起,宫墙花落。

一夜寒风起,满地红胭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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