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一卷·第十二回 五娘生辰惊现血书,君侯笑看丑角作秀·中

书接上回。

“下官见过侯女。”

司玉阳与司玉衡二人抬手向萧子衿施了一礼,司摇光跟着两位兄长也向侯女行礼,随后便站到了四兄的身后,探头瞧着侯女。

司玉阳反手就将弟弟的头按回去,无声地告诉他此举失礼,随后对萧子衿道:“舍弟性子内向,出言也较为直接,让侯女见笑了。”

萧子衿笑着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小公子这般的性格少见,本侯甚是喜欢,若是四公子允许,来日本侯可要常常邀小公子到府上来玩。”

司玉阳和司玉衡礼貌一笑,并不当真,也不敢当真。

裴青则仍保持着他那温和有礼识大体的神色,像先前一样自然地挽住萧子衿的手,温声道:“侯女,时候差不多了,刚才吾观四公子与六公子手谈趣事良多,待吾路上一一说与你听,如何?”

萧子衿笑道:“好。”

说罢他们便侧身让步,抬手示意司家兄弟可先行,对方也不同他们客气,出了亭子后便先他们几步入了回廊。

萧子衿二人在三兄弟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时不时便附耳言语几句,并不管前面的三人是否回头他们。

“司小公子是怎么长这么高的?”

萧子衿问道。

方才光顾着看小兔子的脸了,完全没注意那小兔子跟一堵墙一样的身姿,现下反应过来了,萧子衿心下的震惊更是难平。

现在的孩子怎么长这么高的?他是不是还能长?

她转头看了眼裴青的表情,发现那笑面狐狸也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心里边突然就好受了一点。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觉着这孩子的脸和个子不是一个世界的。

真好。

“我也这么问了四公子。”裴青道,“他让我没事给弟弟浇浇水,就能长高高了。”

“噗。”萧子衿没忍住笑出了声,“看来四公子也是个有趣之人。”

“谁说不是呢。”

裴青无奈地笑了一声。

“四公子很少参加这些臣子家宴……准确的说司氏其实都很少参加,四公子尤其少,今日能和司玉衡一起出现,我就寻思着很不对劲了。”

萧子衿挑了挑眉,道:“说来听听。”

裴青道:“司玉衡不善下棋,但若是有心对弈,也能与之斗个一两时辰,可今日我观他弈心不定,举棋不决,一连四次被四公子使的计套中,生路全灭,输得一塌糊涂。”

“然后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再开一局时更慌了。”

废话,谁下棋下输了一回头看到一个人笑得那么“慈眉善目能不慌?

萧子衿听了他这话也想骂他缺德,但她忍住了。

“四公子见他心不定,便开口说今日到此为止,随后直接点明了他的问题,又与他说了一个典故以告诫。”

“什么典故?”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

相传在春秋时期,卫国国君卫献公骄奢残暴,常慢待大夫孙文子与宁惠子,惹得君臣间矛盾许久。

卫献公十八年,卫献公大清早地传未用早膳的孙文子和宁惠子前来侍命,然到了日上三竿之时都仍未传进,一问才知献公竟去猎园捕猎大雁。

对大臣如此轻慢儿戏的君王怎堪得臣子忠心?于是孙文子与宁惠子二人联手发动政变,合力将卫献公驱逐,迎卫殇公上位做国君。

然而在宁惠子晚年时,他忽然后悔做出这个决定,遂嘱咐其子宁悼子一定要将卫献公迎回来。

宁惠子死后,一直在外流亡的卫献公得知了这个消息,便派人去与宁悼子联系,让他把自己接回卫国,并承诺会让宁悼子掌权。

彼时宁悼子与孙文子关系交恶,争权不断,便动了心思要将卫献公迎回。

卫国臣子都觉得他此举甚蠢,纷纷劝说他道:“十二年前,宁家驱逐卫献公并没有什么过错,你现在接卫献公回来反而会招致祸患。”

正如同下棋一般,举棋不定便会败,一个国家君王更替又怎能如此儿戏?

奈何宁悼子实在独断专行,执意将卫献公接回,于是在殇公十二年时,卫献公回到卫国夺位,不久之后便用计将宁悼子除死。

裴青道:“献公睚眦必报,非明主也,然宁悼子权利熏心,自觉能拿捏君主,做此番不定之举为他们的家族招来了祸患,也是自食苦果。”

“这是四公子对司玉衡说的原话,当着我的面,他们兄弟也没有什么顾忌,倒像是刻意讲给我听的。”

萧子衿也是这么认为的。

司家的公子同朝为官,兄弟有什么事,纵不甚清楚原委,也该知道个大概,而今侯女身边的人就搁他们旁边看着,出言提醒几句并不奇怪。

“献公残暴,对待迎自己回来的宁家臣子都不曾仁慈,反将新仇旧恨一并施之。”萧子衿道,“而今司玉衡与虎谋皮,竟还效仿起了先人,又想要两边讨好,又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可哪有那么容易啊。”

司玉衡很会装,如此会装模作样的人自然也很自大。

如果萧侯这边不接受他的投诚,他只会怀疑自己是哪步走歪了,而非觉得是他哪一步行为做错了。

萧子衿抬眼瞄向司玉衡的后脑勺,眸中闪过一瞬冷光,叫司玉衡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回头望来时萧子衿已将视线收了回去,继续跟她那个笑面狐狸未婚夫贴耳朵说话。

“四公子是该好好提醒他的弟弟,让他把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了,再想想自己究竟要奉谁为主。”

萧子衿笑吟吟地道。

“在高位上跋扈的杜鹃鸟不足为惧,归林狼群也未必是敌,反而是他自以为是的谦恭温良,才是招来毒蛇的根源。”

裴青并不清楚那天他们走之后萧子衿与她的下属还说了些什么,但侯女后来让他去查了些事,他将那些事查清楚了并搞明其中缘由后,他就知道不论司玉衡有没有向侯女表忠心,这位司六公子今后在侯女面前都不会再有得脸的机会了。

要怪就怪他们这一伙人都是属马蜂窝的,全都在费尽心思的留心眼保后路,一个接一个互相坑,结果种出了的一排排萝卜竟都让他这个大尾巴狐狸给拔了。

该怎么把这一筐的萝卜给侯女送过去呢?要不就等下宴会上跟侯女说了?

片刻后,几人回到了庭院,此时离宴会已近,众宾客在侍从的引导下依次入厅就坐,悦耳动听的丝竹声也从门后隐隐传出。

萧子衿与裴青方踏入檐下,引他们就座的侍从立时上前,却是要将二人径直引往男席。

裴青二人刚一进门就察觉到了不对,立刻站住脚步,刚要拉住那侍从问询,女席那就有人高喊了一声道:“诶?萧侯怎么往男席去了啊!”

众宾客的注意力立马就被这一声引了过去,四面八方的视线投向女侯,不怀好意的意图明显。

一早就被迎上女席的邓夫人和萧子?,以及裴氏裴薇、裴蘅两位小娘子听到这一声也紧跟着望过去,只见在那厅外,裴氏的长公子脸上一贯的笑容在听见此言后就冷了下来,刚要出声质问就被平侯拦住了。

“长公子别着急,小心中招了。”

侯女站在他身后,锐利地扫向声源处,只见说话的那位女娘坐的位置极为不起眼,一见她看过来,立刻心虚地低下头。

“有点意思,看来叶翰伯是早有准备,想让我们先吃瘪了。”

侯女面上笑意仍不变,只是不达眼底。

裴青明白了她的意思,亦是轻笑了一声,对那侍从问道:“贵府没给萧侯安排位置吗?如若没有的话,就把裴某的席位搬到女席吧。”

那个被特意交代过的侍从见这二人没像主人说的那般发怒,心中顿觉不妙,索性将计就计,“砰”地跪在地上道:“贵客息怒!”

“非我们主君未给二位安排好席位,而是主君曾交代过,平侯身份特殊,既是闺阁女眷,也是朝廷命官,若独坐女席,是有**份,若坐男席又有失礼仪,故而便将二位的位置安排一起,想着您二位未来将要结亲,未婚夫妻坐一起,总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好一个有**份和有失礼仪。

裴青淡笑道:“照你这么说,将军还挺会照顾人的,什么都把吾跟侯女安排在一起,那若是今日我没有来,你们就不会给侯女安排座位了?”

侍从人都傻了,这怎么又不一样。

邓夫人在里面听到那侍从的话亦是不悦,今日这宴还是子衿跟她提起来要去的,想着这是侄女归朝后第一次在城中众女眷面前亮相的机会,她才会答应带着小辈来,现下闹这么这一出,是早有预谋啊。

她转头看向坐在首席上的苏夫人,面色有些不善,虽未言语却也叫苏夫人有些发毛。

别看着我啊,我没说过这话啊!

苏夫人内心吼道,有苦都说不出。

没听到那个人说是主君安排的吗?

苏夫人正欲开口说话,就见身旁的女儿猛地站起来,把她吓了一跳,见女儿抬脚就要往外跑,苏夫人连忙拉住她,问道:“你干什么去啊。”

叶云锦气得一张小脸通红,她道:“我要去把侯女邀过来坐,那侍从怎么做事的,我们家怎么可能会没给客人安排座位,侯女那么好看的人,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说着她就要跑出去,苏夫人按着她坐下,肃声道:“还轮不到你来给人解围!别添乱,让爹娘来解决。”

坐在邓夫人身侧的萧子悦也转头问道:“母亲,堂姊那边……”

邓夫人道:“你堂姊和姊夫尚能稳住这局,先别出声,看看叶府这主人家到底要干嘛。”

萧子悦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去跟裴家的两姐妹说了这些话,她道:“我们先看看叶家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他们要是成心为难我堂姊,咱们就出去把堂姊邀走,大不了就不参加这宴了,怎么能这样为难人啊!”

裴薇裴蘅姐妹俩闻言应和,萧家与他们裴家是姻亲,萧子衿又是有朝廷封赏的,正儿八经继承了爵位的女侯,怎能叫她真被叶家欺负。

再看男席那,裴青见侍从不说话,便抬头往宴厅那望了眼,发现那一帮大老爷一脸看戏的样子瞧着他们,叫他更为不爽。

但很快他又展开了笑容,扬声道:“叶将军,不出来说两句话吗?”

叶翰伯本来也是在看戏的,他想着反正都是自己被坑,那干嘛还要让人家舒服呢?

他原想着让那二人听了话之后进退两难一阵子了,再让妻子出去看看,最后才是自己出场去劝,无论怎么样,男席和女席的人都能让萧子衿得罪一番。

谁知最后竟是裴靖平那小崽子先开了口,而他自己的女儿竟比人家未婚夫都着急,一脚过去让事情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正暗自懊恼之时,那裴青小儿又喊了他一声,叫他不得不重新挂起奉承的笑意提前出场,路过司家的席位时,他微微侧眸,想与司玉衡对个眼色,却发现对方看着他的眼神里很是不屑,似是在看一个蠢蛋。

啧,最烦他这个样子了。

叶翰伯索性不管了,往女席那招了招手,示意妻子跟自己一起出去。

到了萧子衿诸人面前后,他端起了笑脸,道:“是老夫对家奴管教不当了,裴公子和萧侯千万别动怒,萧侯堂堂巾帼英雄,年少有为,在内可为闺中女子孝道之典范,在外可教我等男儿为之钦佩,又怎是一句男女分席就能否定的?”

“快快随内子一道入席上座,切莫为了这不会说话的奴婢扰了兴致。”

叶翰伯赔着笑,与妻子一起把萧子衿二人往里头迎,叶云锦那几个脾气比个子大的小女娘也簇拥着萧子衿被他们一起赶了进去。

可怜叶将军身为一个长辈,而今再如何落魄也是一朝老臣,现在竟然要因为一个新侯入席的位置,要向一众小辈卑躬屈膝赔着笑脸,叫人唏嘘,更有甚者已经对萧子衿和裴青有了不满。

萧子衿与裴青方一前一后入了各自的席,就发现众宾客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不愉,有人面露戏谑,更有没规矩的男客,竟从对面的席位跑来,在屏风后边探出头,想看看让曾经嚣张跋扈的叶将军低头赔笑的女侯长什么样,叫一众女娘连忙抬袖捂脸,暗骂此人是个没规矩的流氓。

恰好此人的座位离萧子檩和裴吟近,两个人一左一右把那个没规矩的东西给按下扔了回去。

有位夫人讥讽地说道:“萧二夫人,都说你们平侯府别的不多,少年英才与闺秀典范最多,而今看来也不怎么样啊。”

邓夫人眉头一皱,道:“有屁就放,我们武将家的最烦阴阳怪气了,不好好讲话就闭上嘴喝你的酒。”

那位夫人被她这么一怼,刻薄而苍白的面庞立时浮起一层薄红,转而又高声道:“你们家主君再会打仗又如何?她到底就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做家里的主君已经是乱了纲常,现在为了一个位置没排好的问题,给主人家甩脸色!”

她讥讽地哼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女有多嫌弃自己是女子呢,竟然还觉得做女席有**份。”

萧子?面色一凛,正要起身驳斥时,邓夫人拦住了她,道:“这位夫人说话可不要太难听,把人家小姑娘好好的生辰搞的乌烟瘴气的可不是我们,我们家主君也从未说过自己坐女席有**份!”

“况人家主人家自己都觉得理亏,偏有些人爱拿着鸡毛当令箭,在那瞎说话,我们家认得你吗?可有得罪你?”

那夫人又是一噎,回想一下自己确实跟他们家不熟,甚至带着她一起进来的郑家三夫人跟自己也没什么大交情,转头看去,她发现郑家三夫人和郑谡等人压根就没理她,就她一个人在这唱独角戏。

“这……没关系又怎么样。”那夫人嘴硬道,“你们萧氏也是大族,如此无礼的事,还说不得了?”

“嗤。”

久久未发一言的萧子衿笑出了声,引得众人纷纷望去。

只见她看向那位夫人,挑眉笑问道:“这位夫人,你谁啊?”

那夫人听她此言,心里莫名的有些生气,道:“你不认得我?我可是南海郭氏的主母!”

萧子衿闻言却是拧起眉头,似在回忆自己在哪听过这个名号,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哦!南海郭氏啊,郑氏三夫人的五表兄的四妹子的夫家的表舅家。”

那夫人见她报出了自己家跟郑家七拐八绕的关系有些尴尬,尴尬这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同时她居然还有了些小骄傲。

看吧,不管我的家族怎么渺小,但我跟河内郑氏也是有关系的!

正当她挺起胸脯要再说话时,对面的女侯眯了眯眼睛,笑道:“也不是什么望族啊,口气倒是挺大。”

周围隐隐有些许窃笑声,那位夫人憋红了脸,忍住了拍桌子朝萧侯吼的冲动,只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你——”

萧子衿从案前站起来了。

那位夫人慌忙止住了话头,周围立时一片寂静。

萧子衿轻呵一声,没再去看她,转而对着苏夫人道:“苏夫人,那侍从方才说的将军有意让本侯与裴长公子坐一处,是真话吧?”

苏夫人迟疑一下,道:“是……吧?”

萧子衿朗笑道:“那就没事了!”

说罢,她转身往屏风后的男席走去,在一众宾客震惊的眼神下她径直来到裴青的座位边上,道:“长公子,让个位给我。”

裴青立马把身边的裴吟推过去给了萧子檩,笑着往旁边挪了挪,道:“侯女,坐。”

裴吟和萧子檩:“?”

叶翰伯:“!”

苏夫人:“啊?”

司玉衡:“嚯。”

司玉阳和司摇光:“哇哦。”

邓夫人和萧子?:“哎呀。”

苏夫人最先反应过来,抬手指挥侍女道:“快快,把侯女的碗碟酒壶端过去。”

“叶将军和夫人怎能如此纵容这些叛逆礼数之辈?”

这时又有男宾开始不满,冷冷地出声呵斥。

此人在世家里头是出了名的死守规矩,便是连今日赴宴都奉行不喝酒不多食不久留原则,也没有带家中女眷一起来。

抬眼就见女席那走来一位青鸟仙子时固觉惊艳,但对方此举视主家为无物,实在是悖逆礼教,裴长公子一贯的克己复礼也因她破了例,可见此女实乃红颜祸水!

“萧侯而今能做本朝官员已是破例,可说到底也是女子,怎可越线坐席?!”

红颜祸水却只是轻轻一笑,张口做了个口型道:“老娘乐意。”

破了例的裴长公子也笑道:“既然主人家同意,那做客人的自然得客随主便不是?”

“另外,杨公子也说了,萧侯而今为官是破例,凡事若有了先例,那么之后萧侯会有什么行为事迹,那都是有迹可循的,届时破例已成了规矩,那就不算越线了啊。”

“更何况教养萧侯的萧老侯爷和下达圣旨的陛下都未曾说过什么,杨公子向来遵守礼法规矩,最知克己复礼,难道也会妄自苛责先人与圣人吗?”

白面黑心的未婚夫妻不约而同地歪了歪头看向那位杨公子,萧侯更是满脸有恃无恐的神情,把杨公子气的,差点就要摔杯走人。

他身旁的一个纨绔见状轻佻一笑,伸手把愤怒的杨公子拉了回来,转而道:“公纪何必生气呢,今日我等来赴宴就是来尽兴的,生气多不值当啊。”

他望向对面女侯秀丽的脸,调笑道:“有时候我们规矩也不要太死板嘛,侯女巾帼英雄,又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好酒在前又有美人在怀,多赏心悦目的事啊~”

“你瞧瞧裴靖平,他可是一向的儒雅守礼,都这般向着侯女,可见古言英雄难过美人关,绝非虚言呐!”

周边的几个纨绔跟着他一起哄笑起来,投射在侯女身上的黏腻目光本来还有些遮掩,这下竟是让那帮纨绔彻底放开了胆子瞧,惹得杨公子在内的其他公子皱起眉头,完全没注意到裴青本来还算笑着的表情渐渐沉了下去。

屏风后的诸位女娘听见这般动静也多觉不适,也有如先前那位郭氏夫人一派的人无声窃笑,笑完了还要欲盖弥彰地抬袖捂脸,左右张望,生怕别人发现自己这副小人姿态。

叶云锦轻啧一声,小声骂道:“有什么好笑的?”

她母亲听见动静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安静。

叶云锦不服气地别过脸,这明明是她的生辰宴,父亲干嘛要在她的生辰宴上找别人的难堪啊?便是她不喜欢的人在这种日子上被刁难她都不乐意,更何况她还蛮喜欢萧侯的。

气急之下,小蝴蝶端着闺秀礼数小声嘟囔了一句。

苏夫人那边再次收到了来自萧氏裴氏女眷不悦的视线,又听见女儿这一边的动静,她皱了皱眉,凑上去小声问道:“你说什么呢?”

叶云锦抬头看她,小声道:“我说这群男的,既非美人也非英杰,偏爱自诩是个雄鹰,实则浑身上下除了一张嘴以外都是软的!”

苏夫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放肆,你又不是她的谁,人家未婚夫还没说话呢,你急什么?”

随后话锋一转,也道:“不过说的也对,你父亲此事欠妥,外面那些男的也是群不规矩的。”

她让侍女去将外面那几个笑得最欢的儿郎的家族暗暗记下,以后就算叶家真的落魄到揭不开锅了,这些纨绔的人家也绝不去招惹。

在外边的叶翰伯也跟着笑了两句,随后意识到他作为主人家此举实在不当,于是他止住笑声率先举杯,道:“好了好了,萧侯是个女娘,玩笑话就到这了啊,今天是个高兴日子,吾宣布,开——”

“你放肆。”

然而一声冰冷的怒斥先于他开席的宣词落地,一字一顿沉而有力,硬生生叫叶翰伯住了嘴,更压得那群纨绔渐渐收了声。

也不知哪个还看不懂眼色的纨绔没察觉到再次冷场的气氛,还在大笑不知收敛,被旁桌的人推了一把才觉脊背有些发凉。

一转头,裴氏长公子冰冷而含盛怒的眼神吓得他险些跳起来,却碍于胆子太怂而僵在了原地。

此时裴青忽觉桌下有人在扯他袖子,循着看去,就撞进萧侯平静的目光里。

她在无声地告诉他,这些人虽可恶,但今天已经在出了许多不该有的矛盾了,别让人家小姑娘太难堪,也别让接下来好戏难上。

裴青收敛了些怒色,温言道:“我有分寸。”

厅内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这一点打岔而缓和,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这么一起哄裴青八成会发火,毕竟是自己的女人嘛,被别的男人这般看肯定不喜,可能恼羞成怒一下就让萧子衿回女席了。

自己过得如同烂泥的人最不爱看他们讨厌的人活得风生水起受人追捧,所以他们不在乎自己的起哄会造成什么后果,人言一多,受难的就不会是他们了。

在裴青那句话出声时,他们都以为这句放肆是在说萧子衿,然而现在看他对萧子衿的态度,他们才有所感觉这句怒斥实际是在骂他们。

裴青在转头的瞬间变了脸,冰冷的目光扫向最先起事的那个人,以及最先跑到屏风冒犯了诸位闺秀的男子,再开口时说的每一个字虽仍旧语调平静,但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怒意。

他盯着起事的那名纨绔,沉声道:“在别家女娘生辰宴上对别人的未婚妻出言轻佻,这就是你宋氏的规矩?你家大人就是这般教你的?只怕御史台的案上已有不少参你宋氏素日言行无状、穷奢极欲的奏本了吧!”

宋家的纨绔被点了名,当即脸红了起来,恼羞成怒道:“你说什么呢!什么言行无状穷奢极欲!你以为裴家出了几个公卿,地位比别家高了点就能随便污蔑了吗!”

宋家公子说着就站起身来,就差指着对面那对男女的鼻子骂了:“她萧子——萧侯本就越了规矩,叫人调侃几句怎么了?”

“谁家女娘没被议论过,就她不行?难道她得过几场战功就了不起吗?谁知道战功真假与否,反正人都死光了,她把功都邀了谁又能置喙!”

裴青闻他此言怒而拍桌,斥声警示道:“放肆!”

原想着此人到底有些聪明,没敢直接称呼萧子衿名讳,谁能想此人说到越发口不择言,竟敢无凭无据地指责萧侯战功有假?!

谁放的谣言?当御史台摆设呢啊!

在那纨绔身边坐着的杨公子快待不下去了,转身怒道:“你这话说的都哪跟哪?萧侯不守礼跟战功有什么关系?”

“萧侯乃我朝逐匈奴之大功臣,萧氏世代驻守边疆,在场众人有谁不知?尔竖子好生狂妄,竟敢信口污蔑我朝功臣!”

宋公子都要惊了,这口难道是他先开的不成?

他转而面向杨公子骂道:“杨公纪!是你先开口挤兑萧侯越线的,现下竟把锅扣给我!你当我宋家没人了吗?”

杨家这位名为“远志”的古板公子其实就是御史台的人,他不善骂人,但他极擅据理力争,就见他仍端坐于位上,板着脸怒声回斥:“今日萧侯越线不尊礼法是事实,无可辩驳的事何来挤兑一说?”

“况萧侯行事虽不循常规,也非是擅阴诡害人的小人,杨某今日就是回禀御史台上,萧侯也不会说什么,是以萧侯这等磊落女子以及萧氏全族的功绩,又岂是汝这等闲人纨绔能随口污蔑的!”

这话就是再说,萧侯虽然是个红颜祸水,但她祸害得坦坦荡荡,也没见着人家有什么损失。

反而是那一帮纨绔张口就是调笑非礼,简直是不把礼法放在眼里。

谁说书读多了骂不出有攻击力的话的?杨远志看那宋公子憋红了脸都没辩出一句话,不嫌事大地又加了一把火:“要说无礼,你、你、你还有你们,包括他,才是无礼小人!”

杨远志抬手直指那个冒犯了女娘们的男子,此人生得獐头鼠目且有些呆愣,见那一脸死板的男人也骂了自己,登时恼怒了起来,道:“我何曾无礼了?那群小女娘又不是不能见人,我看的也不是她们,当谁稀罕呢!”

“——未经得允擅自越界,以猥琐窥视之态目视女子便是无礼!”裴青沉声怒斥,若非此地非他自家,他定是要拍桌振势,好叫小人狂徒见之生怯,“杨公子坦坦荡荡,言行一致均为礼法,无可争辩。反而是汝,世家本该为礼法典范,汝等言行无状如蛮夷,竟是连客礼都忘了,还不知错!”

女席那的苏夫人也终于反应快了一次,想起那男子似是郭氏的夫人带进来的,立刻转头看向郭氏夫人,高声道:“郭夫人,这是你家男客吧?方才他那般冒犯我便要说他了,没曾想你真会为孩子遮掩,竟直接找起侯女的麻烦来了啊!”

郭氏夫人被她这么一意指立时有些慌,忙道:“什么话啊!我们……我们家是越规矩不尊诸位贵女了,我也没说不是啊!再说了女侯她不也越线了,外面的郎君也在说她,怎么就我们家被你们围着骂,你们欺人式微不要太明显!”

郭氏公子这次不楞了,立刻反应过来他母亲指的是什么,转过头面向对面的女侯唾沫横飞道:“这事说到底还不是要怪萧侯啊,如果不是她一开始就闹动静,会惹得我追去看吗?”

“如果不是她越线了,我们会这么说她吗?说到底,她本就不该坐在这个位置!”

众人:“……”

裴青都要气笑了,对宋公子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他还能直接点破问题去斥责,然而这位却是个真的蠢出生天的王八犊子,真以为萧侯不说话她就是个好欺负的了?

她就是懒得搭理你们这帮无理也能吵出三句谬论的鼠辈啊!

那郭公子还嫌不够,又不敢把矛头转向裴青,只在心里道:“还有这个裴家长公子也是,怎么会要这种女人进家门?我要是知道我的未婚妻是这么个母老虎,撕破脸了都不要!还得一纸休书过去让她别祸害别的男人!”

众人无言以对,没人知道这个王八犊子在想什么屁话,他们只知道王八犊子八成要被母老虎撕了。

“呵呵。”

萧子衿笑了,不是冷笑,甚至没有嘲讽的意味,只有一丝丝怜悯,强者俯视弱者的怜悯。

她扫了眼堂中众人,嗤笑道:“今日这宴,是叶氏递了帖子邀本侯来,本侯又给了叶将军这面子,才带着家眷来赴宴的。”

“五娘子又是个惹人疼的姑娘,本侯很是喜欢,所以今日一直在顾着小姑娘的面子没生气,不然你们真觉得,本侯的脾气很好吗?”

她将那怜悯目光一一从男宾的脸上扫过去,不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

“诸位与其一直言语讨伐本侯的失礼之举,不如先动动你们的脑子想想,你们之所以能在这跟我同坐一席,甚至还能同我一道饮酒,究竟是因为你们跟我有一样的官位、领着一样的俸禄、得过一样的功绩……”

“还是因为你们是男人,所以就能跟我同坐一席,连一个什么官身都没有的闲人纨绔都能对我指手画脚,言行无状。”

她的目光在宋公子那停留了一瞬,仍旧是除了一点怜悯外什么情绪都没有,叫人连发作都没有理由。

“要知道今日若是在御前的百官宴上,本侯能安稳坐得高台,今日在场的诸位却未必有几个能跟本侯平起平坐。”

满厅依旧沉默,无言能对,但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目中无人的高傲,而是事实如此。

侯女入朝,实乃天时地利人和也,现下便是不算她虎贲中郎将的官职,也假作她在北郊大营所管的那部分兵权已被收回,就看晋阳军自她接手后四战匈奴以退敌的名号,也足够她跻身高堂了。

她的一切并非来源于求情赏赐,或依附于其他势力,她如今能得坐高堂,靠得就是手里的刀剑。

侯女实是有傲气的资本。

“另外。”萧子衿转头看向郭公子,预示危险一般地眯了眯眼睛,“郭公子,你既已长得都已经那么……不尽人意,就别再把你那些小心思也搬到明面上来了,怪膈应人的。”

被人看透了心事,郭公子慌乱地道:“你说什么呢!”

“啧,你没教养本侯都已经不责怪你,你怎的还蹬鼻子上脸了?”

萧子衿略不悦地皱了皱眉。

“你不是很好奇裴长公子为何这么护着本侯吗?现下告诉你了,你也好死个明白。”

裴青却在此时缓缓抬手,隔着衣袖碰了碰侯女的肩。

“何须侯女亲自与他解释?”裴青回首温声道,“有些话,还是我们男子说比较合适。”

萧子衿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多言了,点头示意他自便。

裴长公子转头面朝在场宾客们道:“维护自己的妻子与家中兄弟姊妹,本就是身为丈夫与长兄的职责,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若有不服者,可也算不敬礼法尔?”

“作为裴某职责义务所在的事,并不值得夸耀,而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会在家人受辱之时袖手旁观,甚至对受害者横加指责。”

说完他随便往人群看了一眼,谁是那懦弱之人,一目了然。

闹剧到这也算结束了,二人起身向叶翰伯是施以一礼,敬声赔了罪,叶翰伯还能说什么呢,自然是笑一笑揭过去,随后宣布开席。

侍女们将餐食美酒依次端上桌,众宾客共举杯祝过一轮酒后,厅内又恢复了该有的欢声笑语,其中也不乏有人仍在窃窃私语方才的闹剧,无疑的都是在议论裴长公子今日的样子与往日的温和儒雅截然不同。

说来也不怪他们惊讶,自家的男人要是碰到这事,多是羞愤难当地责备自己的妻子越矩,回了家关起门谁还不清楚男人会如何责难人呢?

裴长公子这样的太少,也正因为太少,人们才会觉得这么一个能把责任大过自身面子的男人很珍贵,实际上也正如长公子自己所说一般,责任在内何须夸耀,把自己应尽的责任当成一种荣耀吹嘘的男人,往往是最不能成事的。

当然了,这些话只能在心里面说说,而说这些话的两个人在一杯酒下肚后,便语笑晏晏地说起下一个话题。

而全场对裴长公子的发怒没那么大反应的人除了萧侯以外,大概就只有裴吟兄妹三人了,长兄向来温和守礼不假,但要是把温和当软脾气,那这种人就是在自找苦吃。

君子不与人争斗,从不是因为理上争不过,而是世人所争的东西,不足以让成大谋者动心思,长兄会为了女侯跟人争辩,除却有些外人不能道也的男女情谊,以及他本身的责任外,自是因女侯有能让他为其争辩的资本在。

要知道他们长兄现在的好脾气,可是被大父一根家法一根家法打出来的,大父打服了他的脾气,没打弯他的脊梁,而今这样据理力争,为人正名的样子,才该是君子模样。

裴家兄妹四人端着如出一辙的标准微笑,与来人碰盏饮酒,觥筹交错间言笑得体,俨然一副大家教养风范。

酒过三巡后,叶翰伯拍了拍手,一群侍女从后面鱼贯而出,个个手捧着花纹精美的漆器礼盒到了众宾客案前。

“今日高兴,老夫便借着酒夸口几句,望诸位莫怪啊。”叶翰伯憨笑着抹了一把因醉酒而通红的脸,朗声道,“小女心思灵敏,常有奇思妙想,今日诸位能赏脸光临鄙府贺她生辰,叫她很是高兴,故今日特意依照诸位家乡的饮食风俗,准备了特色的点心美酒,还望诸位笑纳!”

侍女们将那些盛着礼物的礼盒捧到宾客们跟前,将盒盖打开,独具各州特色的美食制作精美,有宾客见到自己家乡的美食,便持箸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时,宾客顿觉一阵心暖,连连出声赞叹叶五娘子蕙质兰心,足以见其用心。

这么说可能看起来夸张了些许,但在座宾客大多都是早年战乱时为寻机遇,从而迁居雒阳来的,亦有新嫁妇女随夫家远走家乡,数年不归故里,叶云锦所准备的东西其实并不用多花什么心思,但重在体会到了许多人的思乡之意,这般心意也是让人为之赞叹的。

宾客们的笑容和对叶五娘子的称赞此起彼伏,将宴会的氛围推至**,叶翰伯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他执起酒杯回应着众人的奉承,活像回到了叶家权势最盛之时,那个张扬跋扈却极受众人吹捧的车骑将军。

直到宴席间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叫,叶家好容易才维持的热烈氛围再次被打断,众人围观过去时的面色甚至都来不及难看,便被那惊叫的源头给吓得一愣。

源是杨远志的弟弟杨毅仁在打开自己的礼盒时,发现盒下还有个夹层,原以为是层下还有礼物相赠,便将夹层打开,其中之物用一陈旧似绢布的东西包裹,一下子看不太真切,便想拿出来好好看看。

不曾想刚捻起那绢布的一角,一抹陈旧的血迹刺中了他的眼睛,叫他脑中顿时空白,惊声尖叫了起来。

只听“哐当”一声,礼盒坠落在地,血书与一柄匕首从中摔出,吓得周边的宾客纷纷躲避。

有女席的宾客闻声坐起去看,在看清那是何物后连忙退回去,拦住了其他想去凑热闹的女客。

叶翰伯与司玉衡一前一后拨开人群,只看了地上那东西一眼,二人便面色大惊,司玉衡当即敛声退后,不动声色地坐回他那不动如山的四兄身边。

叶翰伯略显失态地推开面前的人,快步走上前想拿起那个东西,不曾想一只涂了蔻丹的纤手先了他一步,将血书与匕首一道拿起,旁若无人地展开血书查看。

叶翰伯的脚步立时顿住了,萧侯并没有看太久,便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了裴青,转头作不经意的一眼瞄向叶翰伯,嘴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叫他警铃大作。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司玉阳看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萧子衿,如是说道。

司玉衡闻言甫一抬头,也对上了萧子衿的眼神,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偏头,去看人群里的动静。

“你们惹到硬茬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夫妻混合双骂,白面黑心的小两口主打一个妇唱夫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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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一卷·第十二回《五娘生辰惊现血书,君侯笑看丑角作秀·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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