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卷·第八回 旧案再启忽现疑云,今时故人难寻踪迹·下折

书接上回。

天祥十五年冬月初十,金家四郎弑父杀兄案案述,廷尉右监司玉衡执笔:

天祥十五年冬月初十,申时三刻,都城西郊外河东金氏所居宅邸祠堂意外走水,金氏仆从取水灭火之时,在祠堂内及祠堂水榭外发现两名男尸,系金氏家主金言鼎及其次子金听雨,其祠堂周边亦有数名男女仆从被利器所伤,凶手疑似为金言鼎幼子金听澜,廷尉诸人抵达之时,疑犯已被大内常侍手下官员车骑将军叶翰伯收押,死者尸体及其伤者也被其所收管。

据车骑将军叶翰伯回报,嫌犯于当日晨从家中马厩牵出一马,令其侍卫夜携一不明书简离开雒阳,方向为南,后径直回城去往家中名下药铺,直至案发前一个时辰归家,此条证言为金氏马夫铁牛、药铺伙计阿和,以及金氏门房小厮草球儿等证人证明。

嫌犯归家后被死者金言鼎叫至祠堂内听训,训诫内容尚未可知,一刻钟后门外仆从听见金言鼎与嫌犯发生争执,而后金听雨赶到祠堂劝阻,结果无用。此条证言由当日被嫌犯所伤的仆从之一陈永证明,并称因家主家教过严,四公子在家这大半年来常与其争吵,往常长公子与二公子劝说过后就管用,这次却吵得极为激烈。

据证人所述,嫌犯在与死者争吵之中发生了推搡,无意间弄倒了祠堂里供奉的火烛引发了火灾,众仆从取水救火之时嫌犯似突然癔症发作,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刺伤了死者在内的数人,死者之一的金听雨将嫌犯拖出祠堂之时被反刺一刀,直中要害当场气绝,此条虽有多人证明,但由于一名为秋的女奴证言有异,此条尚存疑。

据车骑将军叶翰伯再述,他们之所以会受大内常侍所指来金氏抓拿嫌犯,原是因金氏长公子金听闲在散值后得知家中变故,求到了常侍门前,称家门不幸,出此大逆不道之顽徒,求常侍替自己清正家风,故而叶翰伯才率家兵至金氏门前,此条证言经金听闲本人证实,暂作成立。

叶翰伯诸人见到嫌犯之时,见嫌犯手握匕首,抱着死者金听雨坐于一处,神情愣怔似癔病缓解,为防嫌犯再度发病,叶翰伯手下遂以剑鞘击其后颈致其昏迷,随后收押入监牢待审,同日酉时初,叶翰伯下属在嫌犯房内发现数味草药,由廷尉府仵作辨认后系为大量炮制过后的川乌以及大量制半夏,二药药性相冲,过量可致其死亡,同时刻死者二人与诸多伤者的伤口出现溃烂,凶器经检发现刃上有余毒,与嫌犯屋内药材非同种药毒。

据刑审人员交代称,嫌犯开始拒不承认自己纵火祠堂、弑父杀兄,坚称犯案之人其实是死者之一的金听雨,诸证人轮番证言后亦如此,后问及嫌犯晨间着侍卫夜出城去往何处时,嫌犯称只是着人代自己去往桂阳郡拜访祖父友人,叶翰伯得知并未派人确认真假,只沿途设关卡抓拿侍卫夜,过后嫌犯仍拒不认罪,坚称旧言,叶翰伯欲对其动刑,被大内常侍制止。

常侍亲审此案,见嫌犯冥顽不灵,遂遣其长兄三番劝诫,亦无果,后以其长兄京中职位相胁,仍无用。

嫌犯长兄金听闲于避险期间上书,恳求常侍在为死者讨公道的同时,能在处刑上饶恕幼弟一二,因案情仍未定夺,常侍并未允诺。

廷尉曾提议再查金氏宅邸与死者尸身,以及金言鼎曾任职的岭南云县县衙,遭常侍拒绝,常侍经审三日后嫌犯仍不认罪,坚称冤枉,惹常侍大怒,施以大刑伺候,意在致其认罪。

经刑后当天,嫌犯在狱中发起高热,仍不认罪,常侍复遣金听闲入牢房再行劝诫,金听闲与嫌犯谈话内容未知,翌日嫌犯终于认罪,但仍未交待清楚当日遣侍卫夜出城做何事。

天祥十五年冬月十六,常侍于朝会上提及此案结果,初定将凶犯金听澜以恶逆罪论处,赐黥面以凌迟,后虑其长兄金听闲求情,改定为枭首示众,明年秋后问斩。

当日夜,凶犯金听澜被发现在狱中自戕而亡,常侍大怒,将其尸身弃尸于乱葬岗,其族逐出雒阳,无召不得归。

廷尉府仵作于后续弃尸前检验凶犯尸身时,发现其身上除脑后一血块和致死的颈部割伤外,另有十余处外伤、内伤不等,由于凶犯此前受过拶刑、烙刑、针刑等刑罚之故,便将以上验伤结果除颈部割伤外一同归类于刑伤中,验明正身后方弃尸于乱葬岗。

至此,天祥十五年冬月初十,金家四郎弑父杀兄案案结,执笔人:廷尉右监司玉衡。

“……”

书房内一片寂静。

司玉衡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将自己带来的那份竹简呈在桌案上打开,上面所写的所有文字与底下的那一册相重叠,但细比之下又有诸多不同。

尤其是在后半部分的记录上,什么“常侍大怒施以大刑”、“尸身多处刑伤”、“拶刑烙刑针刑幽闭”、“侍卫南逃”等等,在这份竹简上通通没有,把可恨可憎的狗宦官写得像个慈眉善目能供在佛塔里的高僧似的,反倒是金听澜的宁死不屈罪被形容得冥顽不化,举止卑劣得跟平时的风评判若两人。

如果说裴青从廷尉府带出的这一卷是最适合铺展计划,对这漏洞满满的旧案进行深查的血冤书,那么司玉衡带来的这一卷就是最适合端到朝堂上给宦官那一伙人看的功德经。

“六公子现在可以说你想说的了。”

萧子衿挥手示意众人散开一些,兀自以一个闲适的姿态倚在凭肘上。

她一手在竹简上写着司玉衡大名的位置轻点,秀丽的眼眸轻弯,笑得那叫一个慈眉善目。

“你接下来解释的每一个字,都能算是本侯不把你拖内牢刑审的理由。”

“还请公子好好讲吧。”

司玉衡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萧侯这会儿还是对他留有杀心,除了示弱和该说啥说啥外他别无选择。

“司某带来的这一份卷宗,是在常侍以及办过这个案子的所有人面前过了明路的,且是在裴尉监来调阅之前一直放在那的。”

裴青闻言脸色微变,道:“什么玩意儿?卷宗是你换的?”

司玉衡面向他,面无表情道:“我有洁癖,没人替我清理灰尘的话,旧东西我一样都不会碰,但我手里的这份确确实实是我亲笔写的。”

“其实也不必太过惊讶,要知道人家走的路子比我们还光明正大,随便找个理由叫个人,咱们一条路也就被堵死了。”

萧子衿懒得去理会他们同僚间的相亲相爱,摆了摆手道:“接着说。”

司玉衡道:“侯女手下这份卷宗,不论是笔迹还是大致的案件细节,都与最初记录时一般无二,唯几点有所不同。”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片竹简,呈至萧子衿跟前来。

“问及季陵公子动机之时,季陵公子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提及他父亲扬州云县和豫州谯县任职时的几桩案子,称自己并无意弑父,但有些矛盾便是起于这些陈年旧案。”

“季陵公子答完话的当晚,便在狱中遭了三波劫杀,险些丧命,常侍正是在知道了这事后才来亲自问审的,此为其一。”

萧子衿闻言拿起竹简翻看,又问道:“金言鼎当年已然致仕,但地方任职的文书与详细履历都还在保存在都中,季陵提到此事后你们没去找过?”

司玉衡答:“这一点的答案,现在的这份卷宗的已经给了,叶翰伯并没有理会,即便我后面又提醒他了一次。”

竹简上一共记录了三桩案子,分别为十年前云县的林氏灭门案、谯县的农田案和许家妇杀夫案,三桩案子对比只有许家妇杀夫案不算大案,但乍看之下也没什么很大的关联。

萧子衿轻轻点头,当下也不打算深问这些案子,抬眸看了他一眼道:“其二呢?”

“还是跟叶翰伯有关。”

萧子衿将竹简翻至另一面,上面赫然写着叶翰伯在方涵接过审讯权后,再次领着人前往金氏宅邸,将此地掘地三尺意在找一样东西,最后什么也没寻到,空手而归不说还被方涵骂了一顿。

这之后,便是常侍大怒,对金听澜施以大刑,不再理会什么县城旧案,一心逼问其杀人动机。

金听澜的供词也仍跟之前一样,哪怕证人作证他与父亲早有矛盾,也仍拒不承认自己会因此弑父,更妄论牵连兄长和一众无辜人。

其实正如萧子衿之前所说,以金听澜往日清名,再加上他已故祖父的名声加持,任谁也不会在一朝案发时就急于将其定罪。

都道医者仁心,金若枫金老医士行了一辈子医,一腔仁善如春雨润泽了不知多少世人,他亲手带出来的孙子又是与老萧侯的女世子一同在老侯爷的教养下长大,纵与金听澜不相熟,难道还会不相信金老医士和老侯爷的教养吗?

方涵当然也信,但像他这样的权宦与他们这些权臣的关系就是像萧子衿之前骂的一样,差了两笔画又不是差一刀,只要他们还站在一个地方,那就是一辈子的敌人。

于是方涵一伙人就将金家表面上的恩恩怨怨彻底剖开,深挖里面外人不能道也的本像。

裴青跟着身旁人一起看那竹简上写的东西,“断袖”、“忤逆”、“行为不端”等醒目的字眼戳着他的眼睛,叫他忍不住看向萧子衿的脸色,且不说这是不是谣言,但就论这些话的难听程度就足够让女侯一怒之下把司玉衡拖出去斩了。

然而萧子衿没有动怒,她随手将竹简丢在桌上,竹片相击发出清脆一响,在场众人虎躯一震,萧凭鹰又准备故技重施往门边挪,被他亲儿子拦截了去路。

“继续说其三。”

司玉衡微不可查地哽了哽,见萧子衿发话了才继续道:“在季陵公子认罪之后,刑狱发生过一起劫牢案,当时负责看管季陵公子的人已经从普通廷吏换成了叶翰伯的下属王兴元。”

“与前几波截杀季陵公子的人不同的是,劫牢之人是独身前来,此人武功高强,一人可抵十位城门卫兵,这等身手的人用来潜牢杀人虽说可惜,但也确实省事,我们也就顺势认为他也是来杀季陵公子的,然而牢狱汇报过来的情况却是出乎意料。”

又几片竹简随着司六公子的话音被放在了桌案上,萧子衿本来还平静的脸上逐渐出现了一丝不耐烦:“你把其一二三四五一起说了也不会死。”

司玉衡呵呵一笑:“没有五了。”

说罢便默默向后挪了几步,才继续道:“见血的人是王兴元,伤了王兴元的人却非刺客,而是季陵公子。”

宽板竹简的一面绘着伤了王兴元的凶器,萧子衿与裴青定睛一瞧,竟是一只玉簪。

竹简翻过另一面,劫牢之人的画像亦绘于其上,在场的众人先前都见过此人几面,可若叫他们忆起他的样子,却是没几个能说出来个一二。

“画师将劫牢之人的画像交出后,金听闲认出了此人就是先前被金听澜派去所谓桂阳郡拜访祖父旧友的阿夜,他不知踪迹了许久,也未有人在意,故而没人想到他会回来救主。”

只见竹简所绘之人生得并不算出众,细看之下却也能见几分俊朗,尤其是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纵是绘画者笔法较为粗略,叫他只能屈身于竹简上而无法真正现于人前,也藏不住他眼中的精明光芒。

这般精明面相的人若是出现官场上,纵使得不到上位者的重用,也总有些叫人无法忽视的特质,而在方涵诸人笔下的记录里,此人虽未叫他主子的兄长对他留下过什么特别的印象,却是那所谓“断袖之癖”的另一位主角。

“据金听闲交代称,侍卫夜是自金听澜携祖父灵位与棺椁回家时就跟在他身边的,问及才知是侯女得表兄将归家,特从府卫中调遣一忠心能干之人跟随,然则守孝这大半年来,二人间的相处却早已超出主仆该有的分寸。”

“断袖之癖”在当朝也不算什么禁忌,典型如落世子,这会儿可能已经在爬哪家郎君的墙了,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总归不是什么能上台面的事。

于是司玉衡边说边小心观察萧子衿的脸色,只要侯女面上出现一点不愉的动静,他就立刻止住赘余的话,直接说重点。

“金听闲因顾及家中名誉多有提醒,然而金听澜非但未听劝告,反还与夜越发亲昵,终于捅到其父金言鼎的面前,而今这桩血案的发生,金听闲也觉多半跟此事有关系。”

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得知阿夜已不在城中时,司玉衡就提醒过了叶翰伯,金听澜会在这时候把阿夜派出去要么就是维护情人不受牵连,要么是跟他所说的旧案有关系,离开的方向虽是南边,却也保不准是不是他们主仆俩的障眼法。

然而那个傻缺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这样基本的流程都能一口回绝,如果不是最初递上去的折子压根过不了常侍的眼,不然都不用等萧子衿回来查,随便来个有心人找到痕迹弹劾他一下,这些事自然就摆上来了。

“叶翰伯虽未听劝去搜查阿夜的踪迹,但不代表我会真的除记录外什么都不做。”

司玉衡这次没再拿竹简出来,只垂首一心阐述案述,时不时抬起眼观察萧子衿的脸色。

“阿夜当年南逃的路径早有城门尉追击,领头的城门尉回来汇报时称他们在一处山崖上与阿夜发生了搏斗,阿夜因不敌众人,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崖。”

“后来他们再下去查探时,发现那崖虽陡峭可怖,高度却也没多少,除非人倒霉,不然也是有几成能活的可能性。”

司玉衡说到这会儿有些渴极,萧子衿身边的越琼得了主子指令,适时地端上去了一杯茶水给司玉衡,对方接过茶杯后犹豫地看了萧子衿一眼,随后才慢慢饮了半杯茶,润过嗓子后接着说话。

“这么说可能有点没人性,回禀的人后来也称只看到了马尸,并未看到阿夜的尸体。”

“之后的事,也就是阿夜独身又回了雒阳劫狱,与他交手的人称其身法虽迅疾且直冲众人命门,但观其着急的样子便可知他的情况撑不了多久,若非季陵公子伤了王兴元打了岔子,那季陵公子的黄泉路上也算是有伴陪了。”

说罢他将那半盏茶饮尽,再抬眼时便见侯女面上隐现愠怒,忙道:“司某惯来有些嘴欠,开玩笑的,侯女息怒、息怒。”

“据后来的人交代,阿夜此行声势浩大,却也只限于离开时声大,若非他来外头季陵公子所在牢房窗子那停留了片刻,他可能都不会被人发现。”

“至于他是何时来雒阳的,怎么进来的,又是如何混进牢狱里的,又与季陵公子说了什么,之后逃离追捕后又为何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都尚未查清,问季陵公子他却是宁可咬断了舌头也不说。”

“而这些问题,则就是司某要说的其四。”

司玉衡说完这一串后却将目光放向了别处,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他正看着坐在萧子衿身旁的裴青,笑得意味深长。

“裴长公子,接下来的事,就该你说了。”

裴青正皱着眉看着萧子衿手里的画像,越看越觉得阿夜的面相有几分怪异,却又说不出来是哪怪,司玉衡后边说的话他是一点都没听到,直到萧子衿“啪”地合上了竹简,他才抬起头望向萧侯淡漠的眼睛,又转头缓缓扫视过在场的其他人,最后停在了笑得不像好人的司玉衡身上。

眼见得周边是一整个雅雀无声,全都在等他发言的架势,裴长公子满脑袋疑惑地张开嘴,缓慢且真挚地道:

“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裴青:你小子居然想构陷我?那我们两个月的同事情算什么?

司玉衡:算你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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