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妮！”
餐厅经理一把推开了更衣室的门。
“躲在这里干什么！？快去给四号桌的客人上餐，你不会又想——”
“我外婆得了癌症。”
“啊？”
莱妮转过头用一双湿润的绿眼睛死死盯着愣在了原地的领班。
“我说，我、外、婆、得、了、癌、症！你耳朵聋了吗？还是听不懂人话了？”
十分钟前
收到莉莉的短信后莱妮立刻钻进更衣室拨通了视频电话，莉莉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自从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变得又聋又哑，两人在屏幕两头疯狂比划着手语，这是她们除了打字以外唯一的交流方式。
“你说……外婆得了……癌症……肺癌，这是真的吗？”莱妮的双手上下飞舞像一个正在结印的忍者，莉莉比她比划得更快，连带着瘦小的肩膀随着双手耸动，“治疗需要……一大笔钱，要多少钱？”
莉莉摊开手掌向她竖起全部五根手指。
“五万？”
莉莉摇摇头，举起另一只手圈出一个零。
“五……五十万！？”
莉莉点头，双手还在比划，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她想保守……这个秘密……但是你……偷偷看到了诊断报告……什么意思，莱妮，她不想做手术？没有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不让你把这件事告诉我？可是莉莉，我怎么能……操！”
莱妮一拳头砸在桌上，震得架在桌上的手机跳了一下。莉莉已经泪如泉涌，莱妮深吸了一口气，双手重新开始比划。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告诉外婆不要担心，好好保养身体，不，先别告诉她你把这事告诉了我，她要是打电话过来又要没完没了的了……总之你先稳住她，劝她接受治疗好吗，实在不行可以把乡下的房子卖了，我们在城里再找个住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学画画吗，在这里报班也比较方便……哦对了，看好她别让她天天吃止痛药，我们都记得妈妈是怎么染上毒瘾的对吧？还有别让她喝太多酒……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就在这时餐厅经理一把推开了更衣室的门。
“我说，我、外、婆、得、了、癌、症！你耳朵聋了吗？还是听不懂人话了？”
短暂的沉默。
“真的吗？那我很抱歉，现在快回去工作吧，还有别再用刚才那种语气和我说话了，不然我扣你的工时！”
几乎就在她带上门的同时，莱妮扯下员工服配套的白色围裙揉成团摔到了门上。
“□□自己去吧！”她大吼，但是无人听见。
手机屏幕上莉莉正在抽噎。莱妮抹了一把脸，回过头开始比手语。
“我要回去工作了，再见，我爱你。”
四号桌的客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莱妮真会因为他们不得不和那样两个小怪物生活在一起而感到同情。
“怎么现在才来，菜都凉了——杰克你给我从椅子背上下来，把你的西兰花吃完！”
“这就是你们对待客人的态度吗？把他们晾在一边你们好打电话聊闲天，下一步是不是要我们自己端盘子了？——别乱跑凯特，你没听见吗？”
“再拿几张纸巾过来，没看到杰克在流鼻涕吗？还有我不是说过鸡蛋要做成流心的吗，看看，这叫流心吗？”
“为什么不去拦着凯特，她才四岁，你们就让她随地乱跑？下次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吧吉姆，这地方的服务实在太差劲了，我敢打赌那红头发的女孩一准在我们背后翻白眼呢！”
莱妮在她背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外婆得了癌症。”
她一边用叉子把吃剩的煎蛋刮进垃圾桶一边说。
“哦。”
两秒钟后正在漫不经心查看自己白色法式美甲的薇薇安猛然抬头，仿佛她的脑子此时此刻才通电。
“你说什么？你外婆得了——”
“癌症，是肺癌。治病需要一大笔钱，但我现在没钱。”
“哦我可怜的宝贝……”薇薇安来回摇头，她是一个拉拉队长类型的金发女孩，修长的蜜色双腿牵动着男人们的视线，让他们无瑕顾及她发根露出的黑色，“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莱妮摇了摇头，她本来也没指望薇薇安能帮上什么忙，毕竟那可是整整五十万，浮士德把灵魂抵押给梅菲斯特也未必能借到这么多钱；她只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一个不如经理混蛋的人，仅此而已。薇薇安突然想到了什么，提议：
“嘿，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赚到那么多小费的！”
“小费？”
“是的，重点在于那些男人，你要和他们打情骂俏，表现出对他们感兴趣的样子，这样他们不仅会付更多小费，可能还会经常来你的桌位吃饭呢！”
比如一个亿万富翁心血来潮到廉价餐厅吃饭，被她捡到了掉落的钻石戒指拾金不昧决定交还，富翁恭喜她通过了考验然后反手给她开出五十万的支票？薇薇安却对自己的提议感到很满意，指着一张桌子说：
“看到那两个男人了吗？我现在就去给你示范一下。”
那两个男人正在看菜单，其中一个打着耳钉，另一个手背上纹着一只蝎子。薇薇安双手把胸往上托了托，笑容满面地向他们走去。
“嗨，帅哥，希望我没有让你们久等？”
两个男人同时抬起头，看到薇薇安单手掐腰站在面前，摆出一个封面模特般无可挑剔的姿势。纹身男人笑了笑，合上菜单：
“没有的事，你看起来棒极了。”
他给两个人点了菜，薇薇安笑盈盈地把它们记在了她的点餐本里，一撩头发：
“就这些了吗，别忘了我们的招牌菜今天有折扣。哦这是你新弄的吗？”她指向男人手背上的纹身，“看起来很棒，你是在哪里做的？”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笑了：“这是我两年前在日本做的。”
“酷，我也想弄一个，就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锁骨，“你觉得我更适合哪个，玫瑰还是蝴蝶？”
“蝴蝶吧，蝴蝶很不错。”
“谢谢，看来我们拥有相同的品味，顺便一提我叫薇薇安，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不喜欢鹰嘴豆是吗，好我会提醒厨师注意，不然他就等着在屁股上挨一脚吧。”
她眨了眨眼睛，转过身走了。纹身男人依然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的背影，听到同伴的咳嗽声后才收回目光。薇薇安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回到莱妮身边后兴奋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看到了吗，他已经被我给迷住了，为什么不试试呢莱妮，只要说几句好听话哄哄他们就行了，一点也不难！”
“我？”
“别害怕亲爱的，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了吗？一看就是没什么吸引力，舞会上只能一个人坐着帮别人看东西的类型，这种人最好对付了，和他说几句话，随便撩几下，他就会把整个钱包掏出来给你！”
那是一个穿着连帽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正在平板上浏览着什么，在莱妮走近的那一刻立刻关闭了屏幕。莱妮确信自己一点也不好奇他在看什么，她曾经透过玻璃墙的反光发现有个客人在看“那种”电影。
“嗨，帅哥，想吃点什么？”
她试图夹出薇薇安那种甜美的声音，结果听起来就像板蓝根里加了糖一样奇怪。
“我要一杯咖啡，一个牛肉三明治，不要放莴笋可以吗，我不喜欢吃那个。”
年轻人有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和一双浅茶色的眼睛，样子倒不算难看，只是说话时嘴里闪闪发亮的牙套有些抢眼。
“当然，我会提醒厨师的。还想要点别的什么吗？”
事实是三明治里本来就没有莴笋，但莱妮觉得这样回答更能让对方感觉自己受到了重视。
“没什么了，哦再来一份米布丁。”
“OK，我是莱妮，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叫我，顺便一提，”她思考了片刻，“你的眼睛很漂亮。”
“啊？”
“真的，你可以把眼镜摘下来吗？”
年轻人照办了，在灯光下有些不适应地眨着眼睛。
“这样帅多了，你为什么要戴眼镜呢？”
“因为我近视。”
“好吧我不该问的……其实戴着也很好看啦，没事的。”
转过身后莱妮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向一位刚刚坐下正在看菜单的老人，后者耳朵聋得和莉莉不相上下，莱妮不得不尽量提高嗓门来让他听清自己的话。
“你说你要给我足/交？”
“我说，土豆泥上撒了胡——椒——”
“一次只要五毛？”
身后飘来一阵风铃般的笑声，薇薇安正在和她的两个顾客调笑，还轻轻拍了一下纹身男人的手。回到莱妮身边后她兴奋地压低了声音：
“今天一定是我的幸运日，他们——”
“不许动！！！”
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耳钉男人跳到桌上拔出手枪，凶狠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慌乱的面孔。有人尖叫，有人吓得打翻了自己的餐盘，父母赶紧抱住自己的孩子，耳背老人大声问：“什么？”而莱妮一把抓住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薇薇安的手臂。纹身男人也拔出了手枪大喊：
“想活命就乖乖听话，把钱都交出来！”
他用另一只手拎起一只拉开的双肩背包，走过一张张桌子让人把钱和值钱的东西都扔进去。莱妮看到杰克和凯特的母亲哭哭啼啼地摘下了一对耳环，耳背老人“啊？”了一声就被褪下了腕上的手表，经理缩在柜台后瑟瑟发抖地交出了自己的钱包，收银台里的现金自然也逃不过被洗劫一空的命运。耳钉男人突然注意到了莱妮，大吼：
“你，给我过来！”
“我？”
“不是你，是那个金发婊子，给我过来！”
薇薇安惊恐地看了莱妮一眼，举起双手顺从地向耳钉男人走去。耳钉男人跳下桌，在她走近时狠狠抽了她一耳光，啪的一声把她扇倒在了地上。
“贱人，看你还敢不敢勾引吉米！”
“行了文森特！”纹身男人叫住了他，“我们是来抢劫的，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抢劫？我看你明明是被她的屁股给迷住了，巴不得到厕所里跟她来一发吧？”
“我和她只是聊聊天，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幼稚？我从大学辍学，抛弃我的家人，毁掉和富家千金的婚约跟你私奔，难道是因为我——”
纹身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亲了他一口。
“我爱你文森特，我愿意为你而死，所以不要在这个婊子身上浪费时间了好吗？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我敢打赌已经有人趁着你发脾气的时候报警了！”
不远处莱妮一声不吭地把手机滑进了口袋。
“可是我们该去哪儿？”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我爱你吉米！”
“我也爱你！”
两个劫匪手牵着手跑了，留下一餐厅的人面面相觑。经理扶着收银台站起身，强作镇定地问：
“莱妮，你报警了吗？”
“对。”
“那就好。你先在这里看着，我要去换身衣服。”
她转过身朝更衣室走去，留下地上一滩被高跟鞋踩花了的黄色液体。
薇薇安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莱妮，我看起来怎样，脸上还有巴掌印吗？”
“有，需要我给你拿个冰袋吗？”
“不不不。”对着小手镜检查过自己的外貌后薇薇安扯开衬衫前襟露出胸罩边缘，又把口红抹花了两道在脸上，掏出手机对准自己开始拍摄：
“你们能相信吗，我刚刚死里逃生，就在刚才有两个端着机枪的男人抢劫了我们的餐厅……”
背景音里有孩子在哭，街上远远地传来了警笛声。
录完口供后天已经黑了，莱妮正要出门，经理叫住了她：
“嘿莱妮，我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很抱歉，不是抢劫，是你的外婆。”
“哦。”
“我不应该那么对你说话的，但是你也知道，总得有人去伺候那些麻烦的客人，不然餐厅不就开不下去了吗？我很希望我能给你点什么，但那两个混蛋拿走了我所有的钱，所以我打算明天给你放一天假。”
“那我的工时怎么算？”
“放心，工时会照常给你加上，我只是觉得你需要点时间缓缓。你外婆治病需要多少钱，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五十万。”
短暂的沉默。“我很抱歉莱妮，上帝会保佑你的。”
经理踩着她的高跟鞋离开后莱妮也钻进了自己的银灰色卡罗拉，这是一辆不知道倒了几次手的旧车，优点是价格极为便宜，缺点是隔三差五会打不着火。
比如现在。
噗滋滋滋…
噗滋滋滋…
“操！”
第n次失败的尝试之后莱妮终于爆出了那个字正腔圆的音节并一头撞在了方向盘上。一辆黑色SUV停在了一边，车窗摇下露出了牙套青年的脸。
“你还好吗莱妮？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滚。”
牙套青年愣住了：“怎么了莱妮，你好像很不开心？”
莱妮抬起头透过散乱的红棕色头发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外婆得了癌症，我妹妹是个聋哑人，我连高中都没读完就被学校踢了出来，只能找到在餐厅里端盘子的工作，为了几毛钱的小费和我不认识的男人打情骂俏，我的破车还总是打不着火。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对吗？因为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你要是想搭讪就等我上班时再来吧，最好多带点钱免得我上完厕所后在你的饮料里洗手指！”
在她说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敲打着胸腔。然后牙套青年开口了：
“我很抱歉，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因为遭到了抢劫所以心情不好。你很需要钱对吗，我知道有个地方提供高收入的兼职——”
“滚。”
牙套青年开口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不是诈骗，也不是那种带颜色的场所，这地方会收集和发布各种呃嗯……比较特殊的任务，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可以赚一大笔钱。”
“那如果我运气不好呢？”
“那你有可能会死。但你现在也不在乎这个了，对吧？”
牙套青年在兜里翻找了一会，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这是他们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试试。”
名片上写着：
G.C.P.
巨大宇宙煎饼事务所
我们可以摆平您愿意花钱摆平的一切问题
“顺便一提，我叫丹尼，你还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莱妮摇了摇头，把名片塞进口袋然后下车，甩上车门，用尽全力踢了卡罗拉一脚。
砰！
这一脚就像鞭子抽打在奴隶背上一样立竿见影。伴随着一腔沉闷的机械呻吟，发动机开始运转，整辆车仿佛吐出了堵在喉咙里的一口长气。莱妮在丹尼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回到驾驶座上，银灰色卡罗拉窜出停车场，远远地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