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养小狗

陶琢原想打车,得知节假日老城区拥堵严重,只得转乘地铁。拼着一口气挤上死亡三号线,又拼着一口气在地狱西路换乘,下来时人被压成纸片。严喻带他去了上下九一家老字号,人很多,排了将近一小时,才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服务员忙得焦头烂额,路过时问喝什么茶,严喻问陶琢,陶琢说随便,严喻便用粤语和服务员要了两包菊花。

这是陶琢第一次听见严喻说粤语,虽然听不懂,但觉得有趣。是咬字和音调都完全不同的一门语言,用严喻那永远不咸不淡不紧不慢的语气讲起来,仿佛念诗。

严喻把菜单和铅笔递给陶琢,陶琢看得眼花缭乱,最后说还是你来吧,完全不懂。

于是半小时后,茶点被陆续端上桌,虾饺,烧卖,虎皮凤爪,红米肠……萝卜糕鸡蛋挞艇仔粥,金钱肚腐皮卷陈皮牛肉丸……热气腾腾满满当当。

“真没上错吗?你点太多了吧。”陶琢看着一张桌子摆不下,还得见缝插针摞起来的蒸笼。

严喻说没事,吃你的,又拿过陶琢的碗筷帮他啷碗。

“为什么都要用水冲一遍?”陶琢好奇。

“习俗。”严喻言简意赅,不知该怎么和陶琢解释。

陶先生和林女士都是北方人,在南城因工作才阴差阳错结识步入婚姻殿堂。然而还没来得及入乡随俗,就已经分道扬镳各自离开南城,因此陶琢没有养成任何一种地域习惯,他是一个没有习俗、没有故乡、没有身份烙印,也没有认同感的人。

陶琢看来看去,把不认识的菜色全问过一遍,掏出手机拍照,坐下来动筷。虾饺很弹,红米肠又香鲜,芋头蒸排骨口感嫩滑,总结起来就是每一样都好吃,根本停不下来。

发现严喻已经放下筷子,陶琢问:“你吃饱了?”

严喻看他一眼:“吃饱了。”

于是陶琢心安理得拿过严喻碗里的蛋挞。

吃完饭后从酒楼下来,转个弯就是南城著名景点上下九步行街。国庆节的步行街人山人海,放眼望过去人头攒动,严喻很想转身就走,奈何陶琢玩心已起,硬是把他朝人最多的方向拽了过去。

千年古街上青石板路蜿蜒向前,成排骑楼伫立两侧,小巷子里叔公阿婆们妙语连珠的对骂声不断响起,又被楼下店铺蒸腾的热气白雾裹挟吹远,生活气息浓重缤纷。

两人在附近转了转,漫无目的地散步。路过一个不起眼的巷口,发现游客排队排到大马路。陶琢问严喻是什么,严喻看了一眼:“鱼皮。你要吃吗?”

陶琢点头,严喻遂去排队,要了一盒端着边走边吃。鱼皮是脆的,拌了花生芝麻黄瓜丝,又淋上油和醋,鲜甜爽口。

沿着骑楼继续向前,路过仁信,糖水的香气扑面而来,陶琢又站住了,回头看严喻。

严喻只好点头,两人坐下来,陶琢对着一整面菜单的糖水纠结良久,最后点了杨枝甘露、红豆双皮奶和杏仁芝麻糊。杨枝甘露很解暑,红豆沙很绵,杏仁芝麻糊的味道陶琢不太喜欢,推给严喻,严喻看了他一眼,拿起勺子慢慢吃完。

离开仁信老铺,继续顺着人流前进,一阵香气传来,有一家阿姨牛杂,满满一碗牛杂混着萝卜与面筋,淋上蒜蓉辣椒酱,香气四溢,陶琢很喜欢。

鸡蛋仔,刚出炉的,酥脆鲜甜,又买了一份。

刚解决完鸡蛋仔没多久,路过一家手打柠檬茶,店员吆喝着做活动,香水柠檬的味道清新沁人,某人又停了下来,但是手机没信号,回头看严喻。

严喻也低头看他,眼神很复杂。

陶琢:?

严喻只是摇头,掏手机付钱,发现陶琢比他想象中难养。

“你是怎么吃下的?”严喻还是没忍住。

“肯定是被你前三天摧残的。”某人开始蹬鼻子上脸。

“哎,你那个好喝吗?是苦瓜的,让我尝一下。”严喻还没反应过来,陶琢已经把脑袋一伸,就着严喻的吸管喝了一口。

陶琢:“好像你的好喝一点。”

严喻:“……”

在北京路边吃边逛,路过大佛寺,但是人太多了,严喻说下次带陶琢去六榕寺,那边更灵。

快走出北京路时,严喻带陶琢拐进一条小路。陶琢抬头看,发现是一家叫步步糕升的不起眼小店,若非本地人指点恐怕外地游客根本不会知道。

陶琢站在门口等,片刻后严喻拎着一个塑料袋出来,从袋子里用签子扎了一块,顺手递给陶琢。

“这是什么?”晶莹剔透的,像果冻。

“钵仔糕。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都买了一点。”严喻平静地说,“好吃吗?”

“嗯,我喜欢这个椰汁的。”

严喻垂眼,看着陶琢吃,帮他拎着袋子,问:“还想去哪里?”

陶琢摇头:“都可以。”

于是继续向前,一直走到沿江路。

不远处就是珠江,波涛滚滚,流淌向东。江面上波光粼粼,水上巴士来来去去,不少游客正在街边拍照。

陶琢亦不能免俗。拍了几张,被失去耐心的严喻一拽,拉走了。

两人逆流而上,西行漫步,风吹拂衣角,带着淡淡的江水咸味。

他们就这么并肩而行,漫无目的,却自由自在,严喻时不时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下陶琢那一箩筐“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问题,同时为了他的胃着想,在他看到没吃过的食物又挪不动脚时把人拎走。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城市披上灿金色的霞衣。

陶琢走累了,耳朵尾巴都耷拉下去。严喻开始留意椅子,最后在白天鹅宾馆后方发现一排小藤椅,很隐蔽,没有人,两人在这里坐下。

陶琢腿一伸,整个人瘫住,呆呆地听着流水声出神。天上不时有飞机经过,留下一条长长的云线,他很快开始小鸡啄米。于是片刻后,严喻感到自己肩膀一沉。

陶琢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严喻没说什么,垂眸看了一眼,接过陶琢手里的东西,放到自己腿上。

天地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游船的鸣声,江涛拍打石岸的水声,模糊不清的行人的谈笑,以及陶琢的呼吸。

柔软又温热,轻轻拍打在严喻颈窝。

太阳快落山,气温降下来,陶琢冷醒了,揉了揉眼睛,十分愧疚地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严喻:“没事。还逛吗?”

陶琢摇头:“回去吧。”

于是两人原路返回,坐地铁回一中。

四十分钟后从地铁站出来,太阳已然西沉而去,层云叠染,粉紫交加的瑰丽晚霞在头顶慢慢晕散,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经过一中门口的天桥时,陶琢被这景色吸引,停下来,趴在栏杆上拿手机拍照。两人并肩而立,晚风拂过,撩起一片衣角向后翻飞。

陶琢低头挑照片,精挑细选了九宫格发朋友圈,想了半天文案,最后只配了一个小房子的emoji。

这是很好,很开心的一天。

是他十六年人生里第一次有了归属感,有了一点点对于家和故乡的感知。不是因为他出生在南城,而是因为他在南城遇到严喻。

陶琢心情很好,拽严喻:“快给我点赞!”

严喻不为所动,直到陶琢左拉右拽他衣角,才高傲地摸出手机,点了一个高傲的赞。

很快又飘出一个小红点,是单宇。

单宇用问号轰炸陶琢:?谁把喻神教会刷朋友圈了?他怎么给你点赞?

陶琢:……

陶琢:我逼的

单宇:???

陶琢:出去玩了来着

单宇:和谁啊

陶琢:?喻哥啊,还能和谁

单宇:?

陶琢:?

单宇沉默片刻,用加倍的问号轰炸陶琢,说你小子用了什么花言巧语甜言蜜语,竟能把严大神从自习室里哄骗出去。

陶琢笑起来,和单宇扯了一会儿皮,最后把手机往口袋一扔,伸了个懒腰。

微暗的天光正落在严喻脸上,陶琢偷偷打量严喻,严喻察觉后微微偏脸来看,两人视线相撞。

于是陶琢忽然心下一动,贼心一起,只犹豫了不到三秒,就跳过去,揽住严喻的肩膀,整个人往他身上一挂。

“回家吧!”少年人轻快地说。

严喻毫无防备,被扑得踉跄了一下。他从小到大不曾与任何人如此亲昵。

但他没有躲开,任凭某人死缠烂打地耍赖。

严喻顿了顿,反问道:“你管宿舍叫家?”

“不然呢?”陶琢像个挂件似的晃来晃去,说:“偌大的南城,要不是508收留我,我就得去睡大街了。所以感谢校长,感谢老师,感谢宿管,感谢单宇,感谢乔原棋……感谢你。”

趴在严喻肩头可汗大点兵,说话时气息拍打在严喻耳尖。

严喻眼皮微微一垂,低头,瞥见陶琢亮晶晶的眼睛,就那么带着笑意看着自己。

片刻后不动声色地挪开,对陶琢廉价的感谢不做评价,只是把人从自己身上拎下来,让他好好走楼梯,别一脚踩空滚下去。

走进一中大门,远远看到宿舍,严喻忽然停住脚步。

陶琢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人,五官模糊不清。

陶琢心里一跳,转头看严喻,严喻只是说:“你先回去吧。”

陶琢点头。路过女人时,她居高临下,冷冰冰地扫了陶琢一眼。

漂亮又锋利,眼神和严喻一样深不可测,带着一股生人莫近的寒意。

陶琢快步离开。

严喻深吸一口气,片刻后走过来,在陈娴面前停下。

陈娴忽然发现这个孩子已经长得很高,高得甚至有些陌生,仿佛一振翅膀就会飞出她掌心,让她感到无比恐慌。

“去哪了?”陈娴问。

“吃饭。”严喻答。

“刚刚那个人是谁?同学吗?哪个班的?什么时候认识的?”

“新的舍友,开学。”

“新舍友?”陈娴皱眉,“叫什么?哪里人?插班生吗?成绩怎么样?”

严喻皱眉,压下内心翻涌的不耐:“不知道,你去问许瑛吧。”

得知是舍友,陈娴脸色才稍稍和缓,但很快又批评道:“严喻,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浪费时间在不必要的人身上,学业是第一位的,不能掉以轻心。你知不知道每时每刻有多少人在盯着你,恨不得把你从现在的位置上拽下去?”

严喻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皮,平静地嗯了一声。

陈娴看他一眼:“以后不要再去了。”

“知道了。”严喻淡淡地说。

陈娴对严喻的态度还算满意,又围绕“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你优秀,他们做梦都想毁了你”的话题展开长篇大论,最后询问严喻,这个所谓的新舍友有没有影响到你的学业和生活,有的话立刻告诉她,她会联系许瑛。严喻说没有,陈娴只得暂时揭过不表,顿了顿,朝严喻伸手:“手机给我。”

严喻依旧面无表情,闻言摸出手机,垂眼解锁,递给陈娴。

陈娴接过,首先翻照片。上高中以来严喻手机里只有寥寥几张截图,是数学竞赛题的解题过程,没有任何关于生活的记录。

陈娴转而又去翻网页搜索记录,查严喻的微信。

陈娴熟练地点开每一个联系人,没有看到超出同学关系的对话,直到陶琢这个陌生的名字,双方对话页面一片空白。不知是删了,还是真的不熟。

陈娴只得作罢,把手机还给严喻:“钱够吗?”

“够。”

又拿起手边的袋子:“给你带的保健品,还买了水果。正好回南城出差,我请了三天假,给你开完家长会再走。”

严喻没说什么,只是接过。

宿舍里,陶琢正躺在床上,大约过了半小时才听见脚步声,严喻拎着一个塑料袋进门。

陶琢坐起来,想了想,最后没忍住:“刚刚那是你妈妈?”

严喻只是嗯了一声,陶琢便没有追问。

陶琢明显感觉严喻整个人周身的气压都低了下去。从进门到冲凉洗衣,刷牙洗簌,严喻再没说过一句话。这晚严喻睡得很早,不到九点便上了床,陶琢不想打扰他,主动去门口关灯。

陶琢打着手电摸黑上床时,看见严喻侧身躺着,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耳朵上挂着耳机。

陶琢有些担心,问:“你没事吧?”

严喻说没事。

深夜,陶琢却没有缘由地醒了。头顶空调风声阵阵,像某种动物的呜呜泣鸣。

陶琢深吸一口气,正试图酝酿睡意再次入睡,却感到床一松,是严喻坐了起来。

陶琢忙闭上眼睛,果然,严喻起身后,先朝上铺看了一眼,见陶琢睡着,才转身走向储物柜。

一阵微小的摩擦声钻入陶琢的耳朵,陶琢仔细听,片刻后做出判断:是剥开锡纸取药片的动静。

陶琢扭过头,在黑夜里静静看着。

严喻就那么站在储物柜旁,垂眼端着一杯水,黑暗中侧脸显得冰冷而锋利。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无言地站在那里,仿佛要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淹没。

宿舍里月光黯淡,把严喻在地上照出一团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仿佛匍匐在主人脚下的巨兽,安静蛰伏着,等待一个机会将严喻一口吞下。

严喻吃完药,又躺回床上,戴上耳机。陶琢闭上眼睛。谁都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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