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翌晨,元月一号,她们迎来一九五三年。

宿醉没造成太多影响,克丽斯腾只觉浑身乏力,她深知这不是酒精的过错。

罪魁祸首倚在门前,那张一惯神色肃穆的脸写满关切,兴许还有愧疚。

克丽斯腾上下打量塞雷娅,对方着装整齐,却少有地系了条三角领巾——与国旗同色的蓝底星条纹,很衬她的肤色——隐约可见领巾边缘露出未遮掩完全的红痕。

床笫回忆如潮汹涌,克丽斯腾心境微妙。羞赧、愉悦、忧虑?一旦深陷感情,无论多么理智的人,都容易患得患失。

她摸不准塞雷娅的想法,生怕她的情感太过沉重,昨夜只是意乱情迷的谬误。

以这个人的性格,就算是负担,她也一定会出于责任感照单全收。克丽斯腾心想。

她不希望带来压力,于是露出往常云淡风轻的表情,语气轻松调侃:“昨晚敲响新年钟声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塞雷娅的表情变化莫测,最终定格在温存一笑,仿佛能包容森罗万象。

“好在你拥有了专属的敲钟人。不仅限于新年,你可以掌控她全部的时间。”塞雷娅打趣克丽斯腾,算是默许了她们的新关系。

人类学家初次窥见牛仔的另一面,这名保守者居然还有几分幽默感,藏得够深。

吃早餐时两人隔桌对坐,煎蛋熟度恰好,溏心滴在白餐盘上,轨迹像曲折溪流、如水的时间。

不必再拘泥过往,不必再逃避未来,此刻她们共享同一段生命,其名为现在。

在这座老农场里,接下来的日子应如何度过,两人心知肚明。

*

塞雷娅热衷狩猎麋鹿和羚羊,曾射中过一匹郊狼,制成雕刻花纹的犬牙手链送给克丽斯腾,审美极佳,去城里开家工艺品店一定生意兴隆。

霞弹迸发的巨响犹惊雷滚过,克丽斯腾听觉灵敏,每回都会被吓到。其实她对狩猎本身不感兴趣,她永远在看塞雷娅持枪射击的优美姿态。

从前她极力避免将目光停留太久,唯恐深陷其中情难自禁。如今大可直白地瞧个够,此人已归属她。

注意到克丽斯腾的视线,塞雷娅往往会收枪走向她,揭下碍事的猎帽,倾身与她接吻。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松木与火药味,还有牛仔身上寡淡的青草香。

值得一提,塞雷娅将那把仓库翻出来的colt.45手枪交给她,嘱托她随身携带。尽管她觉得有些保护过度,还是依言照做。

克丽斯腾搬了张椅子放进塞雷娅的工作间,经常在此写作,偶尔用钢笔在空稿纸上描摹对方工作的模样,权当转换心情。大学时期她兼修过美术,对肖像画颇具心得。

她所描绘的每张侧颜、背影或特写都无比细腻,却不肯让她唯一的模特瞧见。

白昼从克丽斯腾的笔尖安静流淌,熠熠生辉映出屋外永恒的斜阳。积雪日趋消融,滋润遍野荒芜,折草欲发新芽。

夜晚月光依旧,但她们有了更多消磨韶光的方式。人生在世,谁都绕不开**之欢。

转眼迎来三月。天晴时她们走过无人之地,薄冰在河面沉浮,一晃而过的雪貂由白转黄,春意势不可挡。

克丽斯腾接到的电话与信件愈发频繁,大多催促她尽快结束西部行程,无数工作需要她本人亲临现场解决。她明白这是迟早的事,却只觉心中烦躁。

该如何对塞雷娅开口?

强迫牛仔放弃她唯一悉知的生活方式,去往全然陌生的城市,未免太不讲道理。

她还记得对方的追求——在西部寻找容身之所,对方显然仍对这片无可救药的土地怀有一丝希望。

可哪里才是塞雷娅心目中的容身之所?

克丽斯腾想不出答案,唯有装作无事发生,任凭信件堆积如山,她知道自己即将从纸质悬崖极速下坠。

随时间推移,镇上男性看待她的目光不甚友善。那些农场主和老头总是以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阴翳而惊悚,令克丽斯腾心头泛起一股隐秘的恐惧。

褪去雪的保护色,曾使她蒙受心灵创伤的山艾与蓟丛再度显露。篱边的西黄松枝桠扭曲,恍惚间,她看到死去的牧羊人倒吊枝头,游荡二十一年的鬼魂在对她说话。

“哈啰!莱特家的小小姐,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啦?”

是记忆中牧羊人活泼的语调,克丽斯腾环顾四周,分明一个人都没有,她匆忙加快脚步。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怀俄明了呢。”空气中飘来鬼魂的声音,“没想到你不仅回到这烂地方,还胆敢和牛仔搅在一起?你忘记我是怎么死的了吗?”

不,她忘不了。

——被一个背信弃义的牛仔抛弃,惨死于一群恐惧同性之爱的牛仔手里。

“趁一切还有回旋余地,逃吧,快逃吧。”

克丽斯腾觉得自己疯了,否则怎会出现幻听?她只能跑,任由冷风灌进咽喉,激得她刺痛无比,只顾拼命朝农场狂奔。

“天底下所有牛仔全都一个样,你以为她独一无二?”

鬼魂仍不断蛊惑她,扭曲的尖啸脱离记忆里潇洒的牧羊人,更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看见农场的栅栏,步履蹒跚地拼命挪向木屋。此刻她呼吸困难,大脑因缺氧变得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仿佛退化为一只可悲的草履虫。

“你——克丽斯腾·莱特,”

当她竭力推开木屋摇摇欲坠的破门时,听见脑海里传来最后一句咆哮:

“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人类学家喘着粗气搀扶门框而立,浑身被冷汗浸头,像一条丧家之犬。牛仔坐在椅子上打磨金属首饰,听到动静抬起头,却见她面色浮现骇人的苍白。

“克丽斯腾?”塞雷娅放下手头工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对面,“你还好吗?”

她仅点头,尚不能说话,感觉有股铁锈味在喉咙翻涌,一开口就有撕裂之痛。

塞雷娅沉默地抱住她,这个不掺任何欲念的拥抱,温暖到让她几近落泪。

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她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呢喃着鬼魂对她施加的诅咒。

背后呜咽的悲风与眼前牛仔的怀抱形成鲜明对比,她们连结紧密的血肉之躯,被壁炉薪火映作来世壁画——墙皮褪色剥落,唯独避开两人相拥的影子,天花板的圆灯形成圣洁光圈降于头顶。

世界沉陷静止,唯独克丽斯腾·莱特的腕表指针拨动,昭告时间依旧流逝。

人总是会死的,她心想,为了此刻的拥抱,唯有甘之如饴。

*

岂料坏事总是一语成谶。

一周后的某个夜晚,克丽斯腾从邮局寄信回来,却见农场的栅栏断裂,残留着撞击所致的裂痕和碎屑,红棕马毛零落,蹄印深陷进湿漉漉的泥雪地里。

木屋前有一摊泛黑光的积水,她原以为是血,凑近发觉只是融雪。透过敞开的木门可窥见屋里有打斗痕迹,家具凌乱,地面静躺着咖啡杯碎片,桌角可见弹孔。

塞雷娅?她试着呼唤同居者的名字。

迎接她的不是她的牛仔,而是几名浑身散发臭气的本地男人。

他们胡须邋遢、发丝稀疏,布满油渍的衬衫皱如篓中废纸,靴底磨得几乎破洞,曲型腿与佝偻脊背皆是西部凄苦生活的证明。

“那狗娘们挨了两下,早跑得没影咯。”鼻梁几乎完全塌陷的老牛仔狂放地笑,手里拿着切肉刀,被月光映出寒芒,她仿佛嗅到冷冻肉加工厂里的冰柜与湿骨肉的味道,“和没把的假牛仔有什么搞头?尝尝荷枪实弹。”

克丽斯腾忽略他们口中不断蹦出的污言秽语,头脑飞速运转:三个……不,四个人。手持长刀、车胎撬棒、绳子,其中两人的腰间挂有佩枪。

她谨遵塞雷娅的建议,始终带枪防身。此刻那把colt.45半自动手枪悬在腰间,弹容量七发,可惜目前仅存两枚子弹。

远远不够,何况她的枪法与速度都敌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牛仔。

克丽斯腾深知今夜在劫难逃。

然而她心情出离平静,对将至的遭遇没有任何恐惧。

她想到撞断的栅栏与遍地马毛。不知塞雷娅情况如何,是否逃离这座该死的怀俄明小镇?她不怪罪对方弃她远去,性命攸关,又何谈背叛呢。

想到对方能免于一死,她甚至感到庆幸。这不像她的性格,也不合乎她的思维方式。

她的脑海忽地闪过牧羊人血肉模糊的面目,那具倒吊的陈尸浑身没一处完好,死前受尽折辱。

而性别注定她的下场只会更为凄惨。

眼瞧他们愈发逼近,克丽斯腾一边后退,一边将手按在腰间的枪托。

牛仔曾手把手教学,教会人类学家如何正确使用这把枪。她清晰记得每一处要诀,甚至能想起那日天空湛蓝,有菱形鸟群飞过。牛仔的手裹住她的手,温柔地指导她拔枪上膛,瞄准高地树木射击。

当下克丽斯腾熟稔照做,上膛后却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食指贴住扳机。

人总是会死的,她又一次想,但至少活着时须保全尊严。

就在她即将扣动扳机之时,一道足以划破长夜的强光自身后射出,伴随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轰鸣,像一匹钢铁之马。

光柱掠过她的背影,使整座木屋亮如白昼,刺得四名即将行凶者睁不开眼,唯独她如河道的中流砥柱被避开。

克丽斯腾听见熟悉的填弹声,接下来是她更熟悉的霞弹出膛声——如惊雷滚过灰天,向下的红色闪电降临怒火,它决不饶恕。

他们在汽车前灯的远射中沦为明晃晃的活靶子,换弹极快的枪手连发三弹,三人相继倒地,就像当初击落三只高速飞行的野鸽,甚至比那还要容易得多。

剩下的一人是最开始对克丽斯腾出言不逊的老牛仔,手里拎着切肉刀,刀尖仿佛在滴水,汇聚为地表那一摊融雪。

人类学家将对准太阳穴的枪口瞄向他,终于扣动扳机。没错,人总是会死的,不论死的是谁。

她枪法略逊一筹,只击中老头的胳膊。她忙补第二枪,这回射穿脾脏。切肉刀被遗弃,男人捂住伤口连滚带爬,大概活不长,不必去追。

克丽斯腾丢下空枪,侧身回望,一辆陌生的旧卡车停在身后,塞雷娅从驾驶座跳下,手里端着猎枪。

她们走向彼此,异口同声询问对方是否受伤。克丽斯腾摇摇头,旋即注意到塞雷娅左肩的马甲与衬衫被利器斩断,整齐的切口露出肌肤,一道血痂凝固的刀痕看起来格外狰狞。

“不严重的,别担心。”塞雷娅握住她微颤的手,轻贴她的面颊。

克丽斯腾执意先给她处理伤口,然后才收拾行李。她们将有用的东西统统搬进卡车的车斗,准备连夜离开小镇。

临行前克丽斯腾问起咏叹调,塞雷娅沉默半晌,说它被枪声惊吓,一头扎进夜色笼罩的荒野,不知所踪。克丽斯腾深信不疑,唯有柔声宽慰她。

实则牛仔用她的马换来这辆不知年头几许的旧卡车,这还是她初次对人类学家说谎。

她的确爱马,将咏叹调视为珍重伙伴。她也无法轻易割舍西部这片土地,既生为牛仔,入土时仍是牛仔。

可无论重来多少次,塞雷娅都会将克丽斯腾填作唯一答案。她早已作出选择。

这是她的事,无须任何人为此分担。

凌晨一点零三分,卡车晃悠悠驶出夜色笼罩的小镇。轮胎状况欠佳,在凹凸不平的土路更显颠簸,像是骑在马背的感觉。

克丽斯腾摇下车窗。旷野高悬缺月,遍空银星点点,料峭春寒倒灌进驾驶室,微冷。

她想起去年九月结识牛仔的那个夜晚。她们同乘一骑逆风而行,她感到前所未有地畅快,恰如此时此刻。

卡车勉强支撑到五十英里外的加油站,灌满油箱换了新胎,她们走进写着“住宿”招牌的汽车旅馆。

陈腐而霉烂的房间难以忍受,也只有这个条件。牛仔从背囊取出毛毯,隔开旅店肮脏的床单。两人初识那晚,她本想用这张毛毯在沙发将就过夜,最终却没能拒绝人类学家,接受睡同一张床的邀约。

当下她们躺进柔软的毛毯,用外套暂作被子,仰望头顶的镍铁墙板。一枚枚铆钉纵横排列,焊接割裂的金属方块,就像她们本应平行的生命线,最终被命运相勾连。

牛仔偏过头去看枕边的人类学家。矮窗肆意泻进无休止的月光,渗进她每一寸金发、抚过她每一处肌肤,在塞雷娅眼中,克丽斯腾的外在总是由夜色丈量。

正因这至福充盈、如梦似幻的时刻,使当初四处漂泊的牛仔驻足。她还记得那个饱受失眠折磨的牛仔之夜,她长久地凝望人类学家,思索她的归处究竟在何方,眼前人是牢笼还是故乡?

如今她得到答案,克丽斯腾·莱特不是束缚她的牢笼,亦非用以缅怀的故乡。

塞雷娅?她看见人类学家无声地读出她的名字,疑问的眼光似含愁绪。

她心头为之一触,如月亮落进海面,海潮为粼粼波光退避,汹涌却平静。

原来她梦寐以求的容身之所,不必是具体的地点,而是一种极为抽象的感觉,这种感觉至死都不会消失。

塞雷娅紧握这份若有若无的朦胧感觉,对克丽斯腾开口:“我们离开这里吧。”语气稀松,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人类学家听懂了牛仔的言下之意,怀疑自己又在幻听:“什么?”

“我说,我们离开西部——不论是怀俄明、德克萨斯、蒙大拿,还是别的地方。”塞雷娅抚摸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没这个必要,克丽斯腾。”

泪水在眼眶回旋,人类学家吸了下鼻子,极力克制它滑落。脑海中,催促她逃离的信件重现,纸质高山崩解,她正从危崖边缘急坠直下。但她的牛仔倏然伸手,在命悬一线之际拉住了她。

“我的容身之所就在身边。”塞雷娅直视克丽斯腾的眼睛,话里毫无假意。

这夜风平浪静。

清早两人从汽车旅馆出来,塞雷娅进加油站商店补充食品和水,克丽斯腾倚在车旁等她。脚下泥缝顽强挤出杂草,一株加拿大蓟孤零零立在碎石板旁。这时节它尚未绽放紫红花球,布满尖刺的锯齿叶微拢生长。

她终于释然,不再恐惧山艾与蓟丛,牧羊人之死也不再是噩梦的源头。

牛仔怀里兜着瓶瓶罐罐走向卡车,左手特地空置出来,握住一只冰激凌甜筒。对,一只冰激凌甜筒,还是香草和草莓的双色球。

面色冷峻的牛仔手握可爱甜筒,场面实在诙谐,令人类学家忍俊不禁。

她接过塞雷娅怀中沉重的罐头和瓶装水,弯腰往驾驶室的空隙摆放,听到身后传来干巴巴的辩解:“甜筒是赠送的。”笑得她前仰后合。

共享完这支甜筒,她们驾车驶往夏延方向。开阔的乡野逐渐被甩在车尾,柏油路愈发平坦,而飞速倒退的矮树与灌丛被城市边缘的工厂替代。

午间她们进入夏延,一座车流不息、霓虹闪烁的铁路城市。她们途经联合太平洋车站,坐进生意红火的餐厅,惹来无数目光——牛仔与学者的新奇组合,格外出挑的外表,想不被注意都难。

塞雷娅点了一客牛排。餐刀切开牛排的焦褐外壳,露出内部泛粉的肉质肌理,她叉起分割整齐的方块状牛肉,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倘若忽略这身条纹衬衫与牛仔裤,无人会相信她是出身农场的乡下人。

新生活不会成为她的阻碍,克丽斯腾心想,出色的人总是在哪里都能发光。

接下来的一周,她们走州际公路,自西向东横跨两千英里,终于来到波士顿。

殖民地风格的独栋别墅随处可见;地面小径铺满颇有情调的石板;绿意盎然的小公园中央是白色喷泉;举世闻名的高级学府坐落于此;每家院墙涌出应季的花簇。

这辆掉漆褪色、尘泥遍布的破旧农用卡车险些被交警拦下。它闯进整洁干净的街道,被外壳锃亮的高档轿车环绕,就像马戏团的狮子冲进马路,滑稽又荒诞,仿佛它误入歧途。

最终,卡车在无数诧异的目光里驶进克丽斯腾家的庭院。下车时她看到自家车库,才想起她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车。

确切来说是父母的车:前年新买的卡迪拉克敞篷,价值3050美元,尾鳍设计源于洛克希德战机。可惜莱特夫妇生前忙于工作,车驶出车库的次数屈指可数。

克丽斯腾对驾驶的兴趣不比牛仔竞技多,打算把车给塞雷娅,钥匙就挂在门口的帽架。

家里小半年无人居住,庭植一塌糊涂,信箱也满溢而出,更不必提家具的陈灰。

但克丽斯腾精神抖擞,全无长途跋涉的疲惫,对接下来的新生活充满展望。

理应如此。任谁从地狱逃脱之后,都会为劫后余生倍感欣快。

悲哀的现实总是与人们所想象的生活之间存在不小的空缺,好在她拥有性命相托、生死与共的伴侣,足够填补这份遗憾。

*

从怀俄明回归后,积攒半年的工作追上克丽斯腾,她不得不四处奔波,应付各类宴会、赴约学术论坛、开研讨会、兼任大学教授……与此同时她仍笔耕不辍,从未疏于写作。除完善那部印第安文化著作,她偶尔也会写点儿随笔,与过去在怀俄明老农场的画作放在一起,整理成册。

某次,突然进房间的塞雷娅无意瞥见这本极厚的册子,她唯一的模特才初次知悉她在美术方面的非凡造诣。

塞雷娅同样看到了那些随笔。原来克丽斯腾的文风不只有一种,她同样擅长抒情,也会写情诗。

既已发觉,再遮掩也无济于事,克丽斯腾索性把册子递给塞雷娅看。直白地表达爱意很简单,可付诸纸笔却是另一回事。这份情感过于私密而炽热,她难免有些羞怯。

塞雷娅细细翻阅,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直至克丽斯腾红着脸将册子抽回才作罢。

当晚克丽斯腾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热情,她无数次颤抖地抵住塞雷娅的手,遗憾无济于事。万幸第二天是礼拜日,感谢上帝。

牛仔褪去二十八载的农户装束,却没有丢下保养皮革、制作马刺的手艺。人类学家资助她在黄金地段开了家工艺品店,打着西部风情与独立艺术的旗号,桃花心木墙面钉满毛革挂毯、羚羊头骨和牛仔配饰。

为迎合都市人的审美,塞雷娅使用更多昂贵且色彩丰富的原材料,同时保留原有的雕刻风格与图案,颇受自命不凡的艺术家与追求野性的银行家青睐。

如克丽斯腾所料,塞雷娅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甚至如鱼得水,换作她肯定做不到。她将这种悲观归罪于自己不再年轻——已经过了敢想敢做、不计后果的年纪。倘若将两人身份对调,她只会放任对方从眼前溜走,留守在荒野里顾影自怜。

生活没有假设,她所把握的当下即是唯一的真理。

世俗尚不能容许她们公开关系,尽管她们无须为爱情付出生命代价——牧羊人的惨剧在遥远的西部仍不时重演。

愤怒毫无意义。在这个时代,任何声音都只会石沉大海,泛不起一丝风浪。

一切新生事物都会经历至暗时刻,但你须明白,纵使长夜万古不可撼动,总有人会高举炬火开辟前路。

接下来的几十年间,克丽斯腾利用她的社会影响力,大胆投身于刚刚起步的反歧视与女性运动。这相当冒险,她的生活会受此影响,甚至可能面临极端保守派的袭击。

好在塞雷娅无条件支持她,始终在旁坚定守护。就像在怀俄明时一样,她的牛仔总是会替她阻隔所有威胁与伤害。

待她们垂垂老矣,回首往昔,此生漫长如北大西洋漫长的东海岸,多是歧路坎坷。

时代不同以往,社会更开放也更包容。无数新鲜事物涌入生活,这座城市飞速变化,唯独海风与暴雪仍旧如故,就像她们之间。

克丽斯腾不会忘记当初在老农场里、被壁炉薪火映作来世壁画的拥抱,自此成为她记忆里永恒凝固的核心。

不论她的人生遭受怎样的不公与磨难,二人紧密相连的血肉之躯,足以支撑她咬紧牙关走下去,她总是甘之如饴。

如今已是光辉满载的千禧年,半个世纪前她们所经历的种种不幸,已然成为历史的苍白文字,注定不会再度出现。

或许终有一日,她们还会回到怀俄明,回到那片哀伤而喜乐的土地。

感谢您的阅读!

这篇算是大胆尝试的实验之作,但愿没ooc过头。

原本只打算写轻松愉快的西部荒野旅行,结果写到最后又沉重起来了(笑)

如果有人和我一样喜欢安妮·普鲁,应该能看出《近距离:怀俄明故事集》的影子,尤其是其中最为出名的《断背山》。

本文有诸多致敬之处,蕴含大量历史参考,但BUG还是很多,请勿深究。

一直想试试西部文,可能是我这个西北人对自然的执念。尽管故乡过往与美国西部境遇不同,但荒野同样是荒野,每一位拓荒之人都同样可敬。两地陈腐与穷困的无力现实也微妙相似,大概使我感受到了些许悲观的共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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