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道哪年开始,城市的过年氛围悄然转变,变得愈发静谧。在繁华的三环之内,更是如此。
江子楚记忆里隔着窗户遥望烟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放假后几天除了出成绩外没什么大事,于是江子楚彻底过了几天的废人生活,晚上睡得晚,早上起得也晚,日子过得昼夜颠倒。
攀附着秦傅,江爸江妈对江子楚显然纵容了许多,但凡做什么事,只要有秦傅陪着,他们就不会多问。
毕竟落在爸妈眼里,那叫做陪客人,性质完全发生了变化。
于是这几日,在江子楚的刻意为之下,除了上厕所是分开的,其他时候,两人俨然成了连体婴儿 。
除夕早晨,屋外是清冽的朝阳,没有温度地撒下,江子楚这一天难得没睡到中午,一早就被秦傅闹起来。
昨天晚上他跟**连麦打游戏,玩到了四点多,临到睡前,脑子里都是嗡嗡的自己在那气急败坏地喊着“踩塔!”。
这会才睡不过四个小时,自然是没睡饱,江子楚只觉神志不清,困意久久难以散去,对时不时伸来的手,一并拍开。
秦傅也无可奈何,眼看着江子楚被他一把拖起来,下一秒又如同没有依靠的钢板,砰地一声向后栽倒,然后没了声息。
除夕一早要大扫除,辞旧迎新,做生意的人都讲究这个,江妈妈也不免俗。
秦傅是带着任务来的。
他细声细语地哄着:“你先起来,装模作样给阿姨看一下就好,下午再接着睡啊。”
然而跟沉浸困意的人,就没办法讲道理,江子楚一句话没听进去,不耐烦地翻个身,哼哼唧唧说了点人类听不懂的话,而后给秦傅留了个后脑勺。
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有临界点,这来回好几个回合没有成效,秦傅也站不住了,听着外面江妈妈被门隔着变得十分小声的催促声,秦傅皱着眉,准备上手。
他半跪在床边,身子往另一头探去,像抓小鸡仔似的,把江子楚往自己的方向使劲一拖,然后抱在怀里,秦傅凑到江子楚耳边低语道:“赶紧起来了,别逼我不客气了。”
江子楚登时睁开眼,侧过头,看见近在咫尺的秦傅,他这个角度是从下往上看,秦傅的下半张脸戳在他的耳侧。
“还没清醒?”秦傅微笑,“要不要我帮帮你?”
说着他伸手绕过江子楚的背,往前面摸去。
江子楚如同跳开的蚂蚱,身体下意识地很快躲开。
“烦不烦啊,”他愠道,刚睡醒的人,声音很闷还带着鼻音:“变态吧你。”
秦傅双手举起,以示清白:“我就是想挠个痒痒。”他忽然往下看去:“倒是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江子楚揉了揉脑袋,还是觉得昏头,寒意袭来,床边找了件外套披上。
“大惊小怪,你没有吗?”
秦傅见他起了,便支起身子,站到一旁:“今天没有。”
“没有建议去看看,你可能不太行。”
“谢谢关心,不过不需要。”秦傅意有所指 ,“与其关心我,不如你先处理处理?”
“知道,不用你说。”
秦傅跟着走出去,目送江子楚在洗地机的轰鸣声中,左拐进卫生间。
等他洗漱完时,客厅已经干净地能反光,家里杂乱的东西也被收拾到柜子里,看过去久违的格外干净整洁。
江子楚刚刚睡梦中听秦傅说了一大堆道理,最终只记住了装模作样四个字,于是他从小阳台拿了块抹布,在几个桌子上擦来擦去,秦傅则是跟着江爸爸去研究家里坏掉的吸尘器。
吃过午饭,下午江爸江妈睡午觉去,屋内一片宁静,催的江子楚脑子里的困意袭来,在书房的小床上眯了十几分钟。
他醒时,身上盖了一层毛毯,抬眸,是秦傅被椅子挡的严严实实的背影,只能看见一双小腿,垂在地上。
江子楚没说话,靠在床头愣神许久,才从这半梦半醒间缓过神来。
“你在写作业?”
“没有。”秦傅斟酌道,“我在……写日记。”
“日记?”江子楚问,“之前怎么从来没见你写过?”
“我就随便写点。”秦傅坦白道:“前一页的日期是一个多月之前。”
“这么久……”江子楚没有偷窥的爱好,因此没多问,只是调侃道:“你这记录频率,恐怕连月记都算不上吧。
“也没有,要看心情,刚来R市的时候,每天都会写。”秦傅轻笑:“那个时候,整天苦大仇深的,觉得全世界都欠我。”
“说句实话,没太看出来。”
秦傅就着椅子转过来,露出戴着金边眼镜的脸:“哪能那么容易地就让你们看出来我的脆弱呢?”
“把虚伪说的这么好听,你是第一个。”
秦傅对这个词不做评价。
“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江子楚想了想:“年夜饭东西很多,我可能要帮我妈打下手。”
“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出去吧。”
“出去?”江子楚疑惑:“去哪里?”
秦傅莞尔:“出去买烟花吧。”
“烟花?可是现在不都禁止燃放了吗?”
“大的放不了,小区里玩玩仙女棒和摔炮,没人会举报的。”
江子楚说:“你幼不幼稚。”
“过年玩烟花很幼稚?”
“幼稚。”江子楚从毛毯里翻出来,站起身:“不过听起来挺有趣的,我去换个衣服。”
秦傅笑了笑:“穿厚点。”
许多事情,都是一时冲昏了头才做得出来。
吹着把脸刮得生疼的寒风,江子楚缩进围巾里,他才冷静下来,想到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你确认除夕这天还有人卖烟花吗?”
秦傅颔首:“把你叫出来,肯定是有把握,我知道哪里有卖。”
“好吧。”江子楚只能勉强相信他。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最高温有20℃。
只是南方的冬天,不论气温有多少,只要没有阳光,一旦寒风袭来,冷意便直透骨髓,潮湿的寒气如同冰窖一般穿透衣衫,即使裹得再严实也难以抵挡。
秦傅在前领路,步履生风,他身着来时的长风衣,不厚不薄,江子楚望去,都觉得冷意袭来。
二人从一处小巷穿过去,七拐八绕,从另一条大路走出来,又在一个公交站停下。
江子楚不由得咋舌。
“我怎么感觉,你比我看着还像本地人?”
秦傅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派轻车熟路的模样,遇到分岔路口,也不停顿,一刻也不犹豫,步调自如。
“好歹也待了快一年,很正常吧。”
江子楚默默在心里体味,自己这十八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说着,公交车缓缓驶来,二人上了车。
车上空空荡荡,除去他们二人和司机,便只剩下一个老奶奶。
江子楚这时才问起:“我们到底要去哪?”
“当然是去荒郊野岭找个地方把你卖了。”秦傅开玩笑。
江子楚斜着瞥了眼秦傅:“法治社会到处都是摄像头,谅你也不敢。”
“嗯,是不敢。”秦傅正经道:“去菜市场。”
“菜市场?”江子楚想了想,“对了,我刚刚就想问你了,这年头卖烟花都要证,你说那地合法吗?”
“不合法。”秦傅淡定道,“警察一来都得抓进去。”
“不合法你还敢去?”
秦傅摆了个嘘的动作,靠近小声说:“所以,你别告诉别人就好。”
江子楚耳朵被吹的痒,离远了些,拿出手机晃了晃:“你放心,我一定连人带烟花,留好证据。”
“没事,要进去也有你陪着,我不孤单的。”
“滚蛋,恕不奉陪四个字懂不懂?”
不知是不是秦傅的一通话起了作用,江子楚的神经变得高度紧张。
菜市场少了很多摊子,下午这会更是没什么人。
两个人顺着一路往深处走,拐过一道弯,当真是景致大不相同,巷子深处,果然有一群人,就着一个小破三轮,吆喝叫卖,三轮上是各色小烟花。
秦傅随便挑了一个摊子,谈笑风生和人做起买卖,江子楚从头至尾手脚僵硬,余光看着路口,头皮发麻,哪哪都不自在,生怕除夕夜要和亲爱的警察叔叔一起过。
等秦傅付完钱,接过老太太手中的透明袋时,转过身只看见江子楚眼珠子瞪得老大,他的脸本来就小,这样反而显得像只青蛙。
秦傅知道不能笑出声,所以只在心底笑:“发什么呆呢?”
“买完了?”
“嗯。”
“那赶紧走。”
江子楚拉起秦傅的手腕,大跨步走在前面。
秦傅被他拖着,轻声道:“你很紧张?”
江子楚白了他一眼:“很抱歉,是我不够稳重,没办法像您那么淡定。”
“嗯,回去打车吧。”
“为什么?”
“公交上人多眼杂,你不怕被人看见?”
江子楚这才回味过来他话里的不对劲。
“你这说的,我们跟干了什么小偷小摸似的。”
“是啊,不是小偷小摸,你紧张什么?”秦傅说。
“得了吧,咱是不偷不抢,但也不见得多正大光明吧。”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是明文上写明白的事。
“所以呢?”
“所以还是打车吧,时间不早了。”
秦傅看了眼时间,3:23,点头说“好”。
回到家,江妈妈果然已经在厨房忙活,江爸爸在布置餐桌。
夜幕尚未降临,家中明亮通透,即使是往常少有人光顾的阳台上也点着灯光。在这没有阳光的午后,本应昏暗的室内,暖灯一打,就有了年的气息。餐桌上铺着鲜红的一次性桌布,灯光倒映,漫反射到屋里,四处暖黄中夹杂着一点红,别样喜庆。
江子楚洗了把手,也钻进厨房。
秦傅把买来的烟花扔在了桌上,翻出手机拍了一张,退回到整个相册,往前是几张人像。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正经过年,许多事都是从网上查来的。
厨房热火朝天,秦傅帮着把已经做好的菜端到桌上。
红色的桌布很显廉价,无论怎么铺平,都难掩些许皱褶,大大小小的气泡突显着自己的存在,只要在上面稍微用力按压,气泡就会往一侧挤压。
秦傅却很喜欢,比喜欢他那一整鞋柜里昂贵的鞋还要喜欢。
他转头看向厨房。
江子楚正在案板上切菜,刀尖抵着左手的指甲盖,十分老练。
他身上系着的围裙是前几天新买的,通体是奶油黄,正面印着一只棕色小熊,憨态可掬,和江子楚侧过脸笑着说话时的模样,一样可爱。
这顿饭做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太阳落山之时,屋外渐渐变得一片漆黑。
江子楚觉得身上都是葱姜蒜的味道,先去洗了个澡,等江妈妈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
他时间掐的好,洗完澡出来时,那汤正好出锅。
江子楚单手摸着手机,回了几条消息。
“开饭了开饭了。”
江妈妈的话正式拉开了年夜饭的序幕。
中午几人吃的简单,这会都已经饿得不行了。
餐桌上一并数过去,有数十道菜,鸡鸭鹅鱼一应俱全,沿海城市也少不了海鲜,品类丰富,叹为观止。
电视里挂在一台,等春晚开始。
江爸爸被解了禁,从冰箱里拿酒出来,喝了几口就上头,开始怂恿别人喝,在场都是合法的成年人,江妈妈更是女中豪杰,也掺和进来。
江子楚不好这口,酒量也浅,但被劝着也是几杯下了肚,就有些昏头,后面是秦傅帮忙挡着,才没彻底喝没了意识。
屋外是一片寂静,没有烟花的城市是安静的,深蓝的天空掩映着星星点点,远处是昏暗一片,离了人的城市没有万家灯火,只余下星星点缀着静谧的夜空。
屋内却是通火通明,吃不完的年夜饭,和觥筹交错,晃花了眼,江子楚说不来那种欢欣是何样的,或许只有身处其中,才能切身体会。
对面楼奋战的同龄人也不见踪影,江子楚料想他应该也在某处暖人的灯光下坐着。
八点整,春晚准时开始。
江子楚摸着圆滚的肚皮,晃着站起身。
“妈,我们下楼放烟花去了啊。”
“去吧去吧,记得到那边空地上去,那边没什么树。”
秦傅比江子楚喝的多,但看上去却更稳些,他搀扶着人出门。
“早点回来,别玩太久。”江爸爸嘱咐道。
“好。”
楼下的风是冰凉的,正好给江子楚吹醒了不少。
时间过得很慢,每分每秒都像是慢慢爬过的蜗牛,在地上留下一条深色细纹。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秦傅问。
江子楚先是转过头去看秦傅,眼神没有焦距,过了半秒后才有了回应:“没事。”
“看来是还不太好。”秦傅轻笑道。
江子楚没应声,两个人安静地往空地那块走去。
“你买了什么?”江子楚倏地问。
“买了点小的,大的我也怕出事。”
“哦。”
空地边上只有一盏灯,灯光不亮,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
到位置了,秦傅把整个袋子放在地上。
江子楚半蹲下伸手盲目在袋子里摸着,摸了半天,一抓起来是一只手。
他静静地看着这手,良久抬头问:“你干什么?”
“你抓了我的手,还要找我兴师问罪吗?”
秦傅心痒,伸手摸了摸面前人的头,江子楚的头发是硬质,并不好摸,还有点扎手。
江子楚皱眉:“别动。”
他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很慢,包括秦傅的动作和他的表情。
江子楚能看见秦傅的笑意,和弯着很好看的桃花眼,他背后是昏暗的路灯,满眼所见,只有这一个人。
秦傅半蹲下,拿出一支仙女棒,右手点燃打火机。
几秒之后,一点点烟雾先出现,随后是喷洒而出,漂亮的星光,江子楚的目光被这道焰火所吸引,愣神看了一会。
这焰火好似在心头炸开,在平淡无波的水面溅起一大片水花,水花四溅,变成点点星火,像是扎在一起的金花,一丝一丝地往外溢出,又在半空中消逝,转瞬即逝又有新的出现,前赴后继,接连不断。
一段时间后,火花逐渐微弱,彻底湮灭,只余下一点烟雾。
“好看吗?”秦傅问。
“好看。”江子楚点点头:“就是烟雾有点大。”
他此刻已经清醒大半。
“也是。正好我没买多少,放一点就不放了。”
秦傅重复着刚刚的动作,又点燃了一根,递到江子楚手上。
“你放吧。”
漂亮的金花仍在炸着。
江子楚的思绪却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他在想,此刻应该说些什么,满腔的情绪挤作一团,涨得难受。
焰火熄灭了,周遭陷入到死寂一般的沉默之中,气氛急转直下。
秦傅拿着已经熄灭的,变成黑炭般的仙女棒,在半空中晃了晃。
“江子楚,你有想过将来吗?”
将来吗?
“想过的。”江子楚点头。
应该说上了高三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但这是个太虚无缥缈的词语,每当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切很快就会从指缝间漏干净,只剩下片缕。
“嗯,我也想过。”秦傅顿了顿,“我想过很多自由自在的活法,比如成为运动员,正好我很喜欢网球。”
说到这,他笑出声:“但是,奇怪的是,每一条都是死路。”
“也许自由对我而言,应该是不存在的。”
“当然了,这是我过去的想法。”
“……现在呢?”江子楚问。
“我已经体会过自由的感觉了。”
黑暗的空地上,江子楚站在那,适应黑暗的眼睛可以把周遭模糊看的清楚,包括秦傅脸上的表情。
原本膨胀的情绪被冷却,缩成了一小团。
“那以后呢,秦傅。”
江子楚很少称呼秦傅的名字,这两个字熟悉而陌生地在他嘴里打转,陌生之余,生出了几分甘甜。
“没有以后了。”秦傅说。
江子楚并不认识这样死气沉沉的秦傅,他以为的秦傅只是一个裹着温文尔雅外表,实则相当率性的青年,他身上束缚着他人施加的镣铐与枷锁,却仍然带着镣铐起舞。
如同灿烂的花火,上一秒绚烂盛放,下一秒,变成死物般的尘埃,掉到一个角落,然后被人反复走过,研磨践踏,无人在意。
过年的时候就想写这部分了,所以留了影像,记住了当时的心情,开始走向转折了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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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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