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沁是去年回到这里的。在大城市毕业后待了几年，最后还是回到这座小城。

原因无它，教师编稳定。她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初中数学老师。

“安沁，芹菜要不要。”

王琴正拿着一篮子菜走过她旁边。眼角一弯，双颊饱满的脸上堆叠笑意。

委婉推辞的话还没说出口，一把油绿喜人的芹菜就被塞到她手里。

“王姐”她无奈的笑笑。

平时总是说着自己无聊的人，好像此刻比谁都忙。

妇人脚底抹油开溜，配衬上身上色彩缤纷的短衫，好似飞走的花蝴蝶。

“哎呀，我要去接小语，走了走了。”

眼前人已离她一米远，还潇洒摆摆手离去。

好像她自己离开那座城市一样潇洒。

青城，周五，下午五点。

一中的学生五点就要放学。此刻学生已经散去大部分，剩下的像零零散散的小蘑菇，散在学校各处。

她特地晚走一小时，就是为了避上大迁徙般的人潮。

时针指向六。

“安沁，要走啦？”

“嗯。”安沁把最后一本书塞包里，眉梢轻挑。

“唉~”

把桌上的笔收进笔筒里。

“唉~”

把孩子们的试卷收拾进书包。

“唉~”

她轻扫一眼，应该没什么要带的了。

对面工位上的哀怨声一声接一声，伴随着键盘啪嗒啪嗒的打字声。

“呜呜呜为什么我要当班主任啊？”

尹倩文看着某人即将离去的步伐，羡慕和嫉妒交织在脸上。

“我尹倩文作为新时代青年，应该勇于挑战自我，追求卓越……”

李主任念出，尹倩文当时争选班主任的发言稿，言语真切，感情充沛。

“其实我当时就是被鬼附上身了。”

尹倩文捂住耳朵，随手拿起桌上的一盒纸巾，往和她成对角线方向的李主任砸过去。

“谢了。”

纸巾意外掉落在旁边的安沁桌子上，她迅速接受大自然的馈赠。

心情不好。

为了弥补她重要的工作搭子的丢失，尹老师给国庆放假的同学们临时加了四张卷子，顺了李某人桌子上的两袋瓜子，又揪了两只安某人泡在桌上的两只玫瑰，心情大好。

“安老师好！”

有班上的学生在路上看见她，笑嘻嘻的冲她打招呼。

跟王琴撞上面后，她手里被迫多了一把标志性十足的芹菜。

平时总是躲着她走的小孩子，今天竟然特意绕到她面前，兴高采烈的和她打招呼。

就是为了看看她手上那个绿油油的东西。

芹菜嘛，正好送到阿婆那里。不过今天，还要去吗？

周五下班早，她会去超市买些油肉米面去看看老人家。

阿婆是典型的独居老人。她中年丧夫，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女儿早早辍学跟人出去打工，后来不知怎么跟家里闹翻了。去了外地定居，至今双方往来几乎为零。

她对这些往事一知半解，全靠小时候她家和阿婆一家当邻居才知道这些事。

昨天在家吃饭时偶然听说，她女儿一家今天要回来看阿婆。

抬手看了眼表，六点半了，她们现在应该在吃饭。还是别去扰人一家团圆了。

正值饭点，到处是卖食物的小摊。旁边一整溜小饭馆也是红红火火。

安沁匆匆扫了一眼，不多做停留，冲出重围，直奔便利店的速冻饺子。

扫码，结款，空中一声轰鸣。

豆大的雨滴敲击地面，雨势急猛，风势浩大。

五月份青城的天，说变就变。

“哎哟，怎么下雨了”柜台旁的老板娘瞟了眼门外，小声嘀咕了句。“张老三，赶紧把阳台的衣服收了！”老板娘把饺子递给她，憨厚的冲她笑了笑，“可要赶紧走嘞，不然得淋雨了。”

“对啊。”她无奈的想。

她住的地方离学校不算远，一公里左右，平时走路只当散步，可今天这一公里实在是寸步难行。

风势愈大，雨势愈烈，她无可避免的躲进旁边一家小店。

合上伞，在外面撒了下雨，又把伞放进门边的一角。

“老板，打包一碗大份的馄饨。”

“好嘞。”店里人不少，大多是突然要躲雨所以进来的。

饭馆里没人招待，都在后厨忙着炒菜打下手。

她翻了翻微信，看朋友圈。大多是对着突如其来的天气抱怨。

“天气误报你敢耍我！”

又点开“相亲相爱一家人。”

群里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两人实在忙，估计也没来得及给他发消息。

“你好，可以拼桌嘛？”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安沁抬头。

一张有些青涩的女孩面孔映入眼中，对上她的眼睛，瞳孔圆圆的，亮亮的，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得浓密。

湿漉漉的刘海贴额前，像只落汤的小猫。

很可爱的女孩子。

“好。”

旁边的桌子要么坐满了互相认识的学生，互相嘻嘻哈哈的讨论这个五一假期该怎么过；要么是家长对自家孩子语重心长的讨论成绩。

安沁只想着快点离开。

在一群家长学生的氛围包围着，很有一种加班的感觉。

她抬眼看门外雨洼，十分热烈。又瞥见眼前女孩旁边放着一个蓝色的大行李箱，背着蓝色帆布书包。

她穿着衬衫短袖，外面一件米色开衫，淋了雨，身上却也不狼狈。

大学生或者实习生？放假回家的？

屋外大雨漂泊，如注的雨水在地面砸出无数水花，这场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她不再有心思想陌生人的事了。

周围不少人，抱怨着突如其来的暴雨天气。

手机振动，是她爸发来的消息：“清湖镇那边的雨更大，温婆婆家房顶去年就有些漏，你下午去看看。”“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雨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停了，住的也不远，索性直接跑回去吧。

反正这种有风又有雨的天气，有伞比没伞更狼狈。

她起身离去。

“清湖镇。”是母亲结婚证上的那个原籍地。

屋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很是热情，温言瞳听的别扭。

分明她是一个外乡人，闯进这片土地。那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算了，从这里打车过去，只要二十分钟，不远。

她看着手机上地图显示的距离安慰自己。

“清湖镇。”

安沁开了导航准备出发，脑子里又想到那个带着愁色的年轻女孩。

她走的时候余光瞥到了那女孩的手机屏幕，上面好像有“清湖镇”三个字。

雨越下越大，点滴砸在车顶上，发出密集的敲击声。

“这鬼天气…”

安沁小声嘀咕着，放慢车速以防打滑，视线前方路边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随着距离拉近，那身影有点熟悉。

她不是主动搭讪的性格。

“喂，你去哪？”

车里停在馄饨馆前，看着女孩门前雨下的伶仃身影，她忍不住开口。

“清湖镇。”女孩愣了一下，接着不假思索说出目的地。

“我正好要去，捎你一程吧。”

还挺巧的。

“真的吗？太感谢了！”她的声音清亮。

“我叫温言瞳。”上车后，女孩主动自我介绍，细心的从包里拿出纸巾擦头发、书包的雨水。

“嗯，我叫安沁。”

“我们刚才在馄饨馆见过吧？”温言瞳侧着身子看她。

“对。”

瞥见她被雨淋的半透不干的衣服，安沁不动声色的调高了空调温度。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栀子香气，混着女孩衣服上雨水的潮湿。

雨水拍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有节奏的左右摆动。

“你不是本地人吧？”安沁率先打破沉默。

“我老家是这里的。”

“不怕吗，坐陌生人的车？万一我是坏人？”她打趣。汽车驶过雨洼，水滴四溅。

“不怕。你不像坏人。”

“坏人脸上又不会写字。”

“你车上有《青少年心理学》，和保温杯，”温言瞳指指后座，

“坏人一般不会这么……敬业。”

安沁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她没想到这种东西某天也能作为“好人”的象征。

畅行无阻的路突然开始变挤了，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交警在前面指挥交通。

“前面走不了。”

接连几棵大树横七竖八的倒在路中央，一时半会是走不了。警车的刺耳的滴滴声和雨声混在一起。

安沁扭头看向旁边的女孩。

她从上车起就安安静静的坐着。

现在，她好看的眉头皱起。

“没事，还有别的路。”她宽慰女孩。

“太好了。”她松了一口气，语调轻快。

安沁打方向盘转进旁边的一条路。

此刻，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已经将近七点半。

从这条路回去要从别的村七拐八绕的拐进去，暮色混着乌云，村里人睡得早，又正逢下雨，村里大门紧闭，只有卧室里暖灯惹眼。

这样复杂的路，这样寂静小镇，互不相识的人搭着一辆车，很有一种亡命逃路或是拐卖人口的氛围。

“你这是要回家吗？”

女孩声音轻快，但呼吸轻颤。

她在紧张。

“不是，有认识的人在那边，过去看看。”

安沁注意着路况，转过一个弯，捡着这个话开始聊起来。

“你是大学生放假回家吧？”

明天也是她五一放假的第一天了。不用再看见那群小屁孩了。

“不是，我已经毕业了，现在回来看看老人，你对这里很熟悉呀？”

“我在这里长大的，前面在拐个弯就到村里入口了。”

“好。”

安沁觉得今天很倒霉。

前面是土泥地，平时还好，但今天下雨。

这里是低洼，聚成了一个泥泞小水池。枯木枝桠和藤蔓被风吹倒，横七竖八的躺在这里。

她皱了下眉头，赶紧给胡村长打了个电话。

“小安啊，我正要打电话给你呢。你是要问温奶奶这边吧，我现在正在这边呢，我和我媳妇在这边陪老人一晚上，你放心吧。”

“好，谢谢村长了，奶奶有什么意外情况随时和我打电话啊。诶，她家……只有她一个人吗？”

“对啊。”

“好，那我先挂了。”

确认温奶奶那边没什么问题，还有村长两口子在那边守着，她算是松了一口气。

随后扭头：“这边路恐怕是过不去了。”

女孩眨了下眼，掏出手机：“没事，我在手机上订个酒店，你等会还要去县城吗？”

“回去。你把酒店名字告诉我，我正好再捎你一程。”

“麻烦你了。”女孩冲她感激一笑。

遇到这样一个善良的陌生人，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车子驶过积水处，溅起水花，温言瞳抓紧安全带，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整齐。

她在手机上不断切换app，订宾馆。

怪了，稍微近点的县城宾馆都满了。有空房的只有县城郊区，离这里挺远的。

可她对这里又不熟悉。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暗沉如墨泻到无边。

咚咚声响起，是旁边的手机来电。

“沁沁，你到了阿婆家吗？”里面是关切的女声。

“那边路过不去了，不过村长去陪在那了，应该没啥问题。”

“那就好，我听李婶说这边路上不少交通事故，你开车慢点啊，早点回家。”

她挂断电话，瞥见旁边女孩不断划动的屏幕。亮度在这黑色夜空中格外闪眼。

安沁咬咬下唇，想出一个冲动的决定。

“这几天县里高中搞模考，附近的宾馆都被家长定满了，应该是没空房了，你在附近有认识的朋友吗？”

“那个，我家就在附近，要不你在我家凑合一晚？”

“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住，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回去给你看我的身份证。”

女孩犹豫几秒，点了点头“身份证当然不用看了，实在打扰你了。”

回家的路上，车内安静的只有雨滴声和和溅起的水浪。

安沁透过后视镜悄悄打量这个陌生女孩。

她正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昏暗的车灯下分外柔和。

她突然想起尹倩文的话。

“你这人就是缺心眼，迟早要吃亏。”

她向来不爱多管闲事，这次莫名奇妙把一个陌生女孩带回家。

实在是，莫名巧妙的善良。

她在心里默默夸了下自己。

小区道路两旁的紫荆花被风雨轻轻摇晃，粉白色的花瓣铺满湿漉漉的路面。

电梯间留下两人脚底的水印，电梯一路通行到达12楼。

推开门，安沁摸索着按下开关，暖黄色的灯光瞬间填满了客厅。

浅灰色的沙发前铺着几何图案的地毯，墙上挂着几副水彩画，茶几上摆着一盆绿萝，生机勃勃的垂下来。

暖光灯下，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请进。”安沁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白色拖鞋，“新的，没人穿过。”

温言瞳点点头，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然后打了个喷嚏。

“阿嚏！”

刚才在雨中淋了太久，她身上的衣服现在还是半湿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