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云拾掇好了那香案,又从盘子里抓起那个没啃完的苹果继续吃,咔嚓咔嚓的声音回响在庙宇中,他面色木然,一双如灵窍般的眸已然失去神韵,原本只是一个简单的啃苹果的动作,被他做得死板无比。
“你刚才说,该赎罪的人是你……”司云没有咀嚼,将整块果肉生生压进嗓子里,喉咙里溢出浓郁的血腥味儿,他缓了一缓,继续道:“那么你在各地兴起神庙,传播明月的名声,为他攒集香火……这些都是为了赎罪?”
逢倾雪垂着眼眸,用食指拨动着另一只手腕间那颗早已经陈旧无比的银铃,闻言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想成神,我叫他成。”
明月庙香火燎烧天空,融入云雾,最后化作天边那抹薄霞,映照着孤身而回的大雁,世人走遍大江南北,若非是聋哑盲者,必定能听闻“真神”的名声。
“哈,”司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只觉着这圣君依旧如往年一般虚伪,表面功夫做得足,可这些能叫他的明月回来吗?这些莫须有的名声,那些香火供奉,百姓拜祭神明的愿景,这些都是没有用的。
白皎想成神,他为此推波助澜取了逢倾雪心窍,自以往来都是明月想做什么,他便不由分说地支持,司云没有太多的其余想法,最开始,他竭力前行,成为了站在少宫身边的那个“哥哥”,后来,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哥哥了,所以他受度,自身与明月性命相连。
可是十年了,他为什么还是没有死呢?
司云握紧了手指,低声道:“我们上回见面,应该是七年前了吧?”
他笑了笑,继续道:“圣君当时问了我两个问题,一是帮助明月取你心窍,有没有后悔?二是利用你杀谢无绝,间接导致明月身死,我有没有后悔……那么礼尚往来,第二次见面,我来问你两个问题。”
逢倾雪看向他:“司云,你并没有回答我。”
司云微微启唇:“说实话,不后悔。”
明月想做什么,不论对错,不论生死,他从口中说出来的任何话,司云都会当做命令一样遵从,如果当初他已经知道所谓天罚的事实,但明月不想剖出那颗心脏还给逢倾雪,那么就算这些全都是真的,就算他的死亡能够预知,司云依旧会跟随着他,听他的话。
“我唯一后悔的,是明月十岁时纵容他吃了好多糖,夜半总是牙疼得睡不着,他哭着缩进我怀里发毒誓说再也不吃糖了。”说起往事,司云长久冷寂的眸中罕见地有了神韵:“如若当初我少给他采买一些糖果,那么如今,我的身上应当是要带着糖袋子的。”
“这样一件小事你说后悔,白皎死了……你却没一点儿悲怆。”逢倾雪微微眯起眸:“司云,你是佞臣。”
“于我而言,这不算小事。罢了,圣君说什么就是什么,争辩这些无厘头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司云抬起头:“逢倾雪,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第一个问题,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走入这座神庙接受传承吗?”
逢倾雪沉默许久,这只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可在他最初恢复记忆的那段时间里,这样的情景,他已经梦到过无数次,他梦见自己没有走入神庙,没有遇见白皎,作为一个很普通的人潦草活着,然后在某一天的黄昏,街道上传来消息——柔然王军攻破巫蛊族,少宫殉族而死。
醒来时他一身冷汗涔涔,那些日子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境,沉浸到结尾白皎每一次的死,都能在他的眼前清晰地展现,温热的血喷洒在他的脸上,逢倾雪张大了嘴,想喊出些什么,可下颌肌肉已经胀到酸痛,他的眼睫不停颤抖,却始终喊不出那一个名字。
如果真有这样一次机会,他要怎么选?
不入神庙,他遇不见那个小殿下,白皎可能会死。
进入神庙,他接受传承,白皎依然可能会死。
前后无路,进退维谷。
逢倾雪张了张唇:“……会。”
“好,”司云只得到了这么一个字:“下一个问题,“当初明月取你心窍时,你是否有过那么一瞬间希望这颗神窍真的被取走?在龙牙城内,面对明月的不信任,你是否有过此人自作自受的想法?”
逢倾雪道:“你这是两个问题。”
司云眯起眼睛笑:“那么圣君选择一个来回答吧。”
逢倾雪神色轻顿,半晌才道:“有,但不是对他。”
神窍的秘密,并非是白皎一个人知晓,于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而言,这或许算得上是一场阴谋诡计,可对于白皎,他是真心地想将那些事实**裸地剖出来给他看,告诉他自己所有重要的秘密,可他未曾想过那个心怀不轨的人就是他的身边人。
司云慢慢地靠近他,两个人的距离十分接近,逢倾雪如利剑,司云似蟒蛇,他们二人的关系并非是像表面上那样平和,司云没有将逢倾雪划入报复对象中来,毕竟论是非曲直,逢倾雪的确没有错,一切都以那颗神窍作为开端,但老话说得好,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呃!”
他忽然用力掐住了逢倾雪的脖颈,慢慢收缩了手指,逢倾雪并未反抗,这十年来他泪也哭干了,噩梦也做尽了,少年的模样深深攥刻在他的脑海中无法抹去,他发过疯,在白皎身死后回到神庙拜求过诸天神佛,膝盖跪烂了也不敢起身,手中的香燃到指尖,烧烂他颤抖的手指。
逢倾雪拿着剑,在断断三年内走遍了整个大陆,逢人便拿着少年画像问他的行踪,这些无用功他做了不少,弄得全身破烂不堪,他甚至想过一剂药将自己药成不会思考的傻子,做一个狼狈不堪受人欺凌的乞丐,从野狗嘴里夺食,然后在某个雪天,被街上的混混乱棍打死在巷尾。
这些他都想过。
他想忘,又不想忘。
昔日圣君早已跌落神坛,变成了一个路人都嫌弃的疯子模样,逢倾雪拿着一把攥刀,在街上偷偷地学了攥刻技术,即使数次被驱赶拖拽,也再次爬回来继续看。
那块玉是极好的冷玉,逢倾雪最初试刻时,用的是自己的身体,他在自己的手臂间雕刻出少年的精致模样,手臂间划烂了,就照着镜子用自己的脸来比划,再深的伤口也终将会愈合,逢倾雪破碎身心雕刻出的玉神像,完美无暇,他在冰冷昏暗的房间里,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吻上那玉像冰冷的唇。
他不是愧疚,不是后悔。
只是太难过罢了。
逢倾雪第一次找不到前路的方向,他浑浑噩噩度过了几年,不吃不喝在那房间里,用早已经被刻成一块烂肉的手,给少年织好了全身的衣裳,夜半时便跌在地上,睡在那玉像旁边。
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白皎,却只能用一樽死物,聊以慰藉。
“杀……了我。”逢倾雪喉咙已经被挤压到一种即将要断气的程度,司云的手依旧在不断收紧,冰冷的脸上没有半分情绪。
逢倾雪头脑渐渐发昏,在他即将坠入黑暗中时,司云忽然开口说话:“我找到他的尸身了。”
什么?
逢倾雪反手掐住司云的手腕,却只摸到了一层瘦骨嶙峋的皮肉,此时恰好庙宇外有劲风吹入,司云的宽阔长袖被掀开,显露在二人眼前的是他一身被蛊虫吞噬掉的皮肉,血腥底下深深地裸露出白骨,司云猝然挣脱开他的手,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嗤笑一声道:“我就知道圣君舍不得死。”
逢倾雪上前一步攥住他的领子:“你……你方才说什么?”
司云淡声道:“我找到他了。”
逢倾雪眸中经年未化的冰雪如雾般散开,他几乎是一瞬间激动起来,所有风度和刻意维持的温润表象全然不见:“他在哪里?!”
“白皎在哪里?!我……”
司云眯起眸:“逢倾雪,他不属于你。”
“他也不属于你!”逢倾雪低声嘶吼,他下意识折身想要去找他的剑,司云探出一只毒蛇拦在他的眼前,这只蛇通体呈亮黑色,逢倾雪愣了一愣:“……这是,白皎的蛇。”
司云道:“一直养在我这里的。”
“它与明月心脉相连,自然能找到他尸身在何处。”
“你藏了他十年?!”逢倾雪一瞬间反应过来,他眼眸森然,低哑的嗓音里夹杂着怒气,脸色愈发阴沉下去,神色紧绷。
十年啊!
逢倾雪午夜梦回,梦了那小少年十年,他的心早已经死了,回忆里殿下的模样偶有模糊,逢倾雪靠着一次又一次的切身疼痛回忆他清晰的样子,画像不能找寻他十分模样,那玉神像也不能。
无数次发疯后归于平静,他不再奢求有那么一次叫他可以回到过去的机会,他不再求遍满天神佛只想能再看他一眼,他接受了,妥协了,扮成当初的模样,守护着属于白皎的神庙,一直到死亡。
但他不是接受了,他只是认清了现实,赎罪而已,可过不去的还是过不去,如今哀莫大于心死,司云却告诉他,早在十年前,他便已经找见了白皎的尸身。
“你……”
司云冷声道:“明月属于巫蛊族,自然也要葬在巫蛊族才行。”
“让我看一眼……”逢倾雪神色恍惚,声音颤抖:“司云,让我看一眼他,就一眼!让我看一看!”
他太想念了。
“好啊,”司云声音依旧平淡:“可以给你看,但圣君需要将与明月有关所有的东西都还回来。”
“包括那只银铃。”
还是没写完呜呜,真的很想写小侯爷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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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番外:何以去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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